收集
不瞞你說,我遇到了一個吸血鬼。
吸血鬼的名字叫Gavin,是個台灣人,他說他已經忘記他真正的名字了。「對阿,全台灣只有我是吸血鬼,其他應該都是殭屍吧!」他輕輕的笑著,看起來就和普通的青年沒啥兩樣。
Gavin的外表如同所有電影和小說形容的那樣俊美,但他雖有吸血鬼必備的深邃眼眸,卻少了獵捕目標的肅殺。當他說他不吸人血的時候,我在電話的那頭噗嗤的笑了出來。
「你說你是吸血鬼是吧,可是你不吸人血?那你怎麼活下去?老鼠嗎?」我一邊在紙上塗鴉一邊回嘴。才剛來電話交友打工就遇到一個自稱吸血鬼的傢伙,現在的人是有病嗎?大學畢業來台北打拼卻找不到工作,為了繳房租只好來電話交友已經夠叫人悶了,還碰到個神經病,一切真像是卓別林的喜劇般荒謬,但這只是開始。
「大多是豬血吧。比較方便買到又好吃。」Gavin認真的回答反倒讓人更鄙夷。
「喔,這樣阿。」我淡淡的回答,雖然沒話可回也可別得罪客人。
「………你不相信我對吧。」
(2)
後來我信了。
下班的時候我走下大樓撈著包包裡的鑰匙,星期一的西門町十點多就相當冷清,當我正準備拐進巷子裡牽車時,一名男子渾身散發著光芒站在路燈下叫住我。
我從沒看過這樣好看的人,好看的讓人忘記防備,有著鮮明輪廓的臉以及光好似會打破皮膚的蒼白,充滿著力量但卻一點侵略性都感覺不到的站立著。
他輕輕走向愣住的我面前說道:「不好意思嚇到你了,但我希望你可以聽我說......」或許吸血鬼都上過禮儀學校,才會如此有禮又優雅。
「我是今天電話裡的Gavin,就是...說自己不吸人血的吸血鬼...」他有些靦腆的笑著說。
「我有東西想給你看,你願意跟我來嗎?絕對安全,我向你保證。」雖然謊話連篇的人總是說著"我說的絕對是真的!",而把愛當成所有籌碼的人總是忘記什麼是愛,但不知怎麼搞的,面前的男人好像就是有一種讓人願意相信他的能力,讓我沒來得及細想他找上我的原因,就這麼跟著Gavin來到了一棟附近的大樓裡。
跟著他的背影走出了電梯,途中我其實有很多機會跑走,但我沒有這麼做。他似乎篤定我會跟著他,所以連一次回頭看也沒有。正當我想著這一切是不是詐騙,他打開了的房門散出一片藍光,而我驚訝的張大了嘴,「………這,這是?」
(3)
「………是故事。一個一個的故事。來吧,先進來,我跟你解釋。」Gavin微笑著說,眼睛低垂著淺淺憂傷。
我走進沒有開燈的屋子,卻是將客廳看得一清二楚。客廳的佈置和普通人沒有兩樣,四人沙發和電視以及一整面牆的大書櫃,只是書櫃上放的不是書,而是一個一個手掌大小透明的玻璃罐,裡頭裝著一顆散發藍色光芒的珠子,放滿了整個櫃子的藍光幽幽的照亮他的影子。
「請坐。」Gavin倒了杯水給坐在長沙發上的我,然後輕輕的坐在單人座上。
「首先,我要謝謝你相信我,沒有在中途跑走。並不是每個人都會相信我,畢竟吸血鬼好像只是傳說。所以很謝謝你願意跟著我來。」Gavin溫柔的說,我感覺到他的誠意並且搖搖頭。
「然後,我想給你看的東西就是你眼前這些裝了藍色光芒的罐子們。或許應該說,我找你來是希望跟你要一個東西。」
「我?東西?」
「嗯......吸血鬼的生命是很長的,長到記憶和情感都會隨著時間而消失,當我發現自己漸漸遺忘許多事情的時候很痛苦,我想記住喜悅和悲傷的感受。所以我開始收集這些悲傷的故事,如同我們的相遇一樣邀請人們來到這裡,用他們最悲傷的故事與我交換一個願望。」
「悲傷?願望?」
「嗯。」Gavin點點頭。「人們最不想提起的,藏在身體最裡面的悲傷,如果能將它拿走或許會更輕鬆一些吧?這些故事讓我憶起心痛的滋味,而交換給人們的禮物通常能換到開心的感謝。所以......用什麼可以與你交換你最傷心的故事?金錢、財富或是要我幫你辦件事.........只要我辦的到的都可以。」
雖然怪異非常,但思考一陣的我還是對他說:「.....擁抱,我只要一個擁抱。」
(4)
「.....她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過,生命好像缺了一塊拼圖。在學校裡的美術課看著白紙畫不出我的母親,羨慕別人的媽媽送便當來班上,回家後沒人聽我講今天發生了什麼趣事,不知道為什麼電視裡的母親總是那麼愛她的孩子。我真的很想見她,但是父親卻是一提到她就生氣,從不說她在哪裡。喝醉酒的時候,甚至常常叫囂著她的名字打我出氣,我覺得父親還愛著她,但是她就是沒出現。所以我恨她,恨的想要殺死她。但不管是愛她也好恨她也罷,她就是沒出現......」
Gavin 緩緩抱住我,「我會將你的悲傷帶走,所以你再不會那麼痛苦了......」
「.....我......可以換願望嗎?」 我流著眼淚說。
「嗯。當然可以,擁抱免費。」
(5)
然後我的故事就這樣被收到罐子裡,提到母親我再沒有什麼感覺,或者可以說,我忘記了母親這個詞的意思。而我將禮物換成可以隨時拜訪Gavin這件事,雖然他稍微沉默了一會但仍是答應了。於是我便常常在打工後去找Gavin,大部分時間他會友善的接待我,我們聊著音樂、書或者時事,和Gavin聊天很愉快,讓人總是戀戀不捨的離開。但有時候他也會不在家,我試著想像在這間屋子以外的Gavin是怎樣的狀態,但是卻一片空白,甚至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吸血鬼,畢竟除了皮膚白了一點之外沒看過他的尖牙。
關於他的疑問好多,但我並不敢一股腦的把問題丟給他,而我最好奇的就是關於藍色珠子的事情,「Gavin,你怎麼把故事取出來的?」,終於有一次我將心中的疑問提出來,因為實際上在我的故事被拿走的時候,我並沒有看到經過。
「很自然的,人們會主動給我。」 Gavin微微的笑著。
當我躲在陽台看著Gavin帶著一名年輕女子回來時,我從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當初的模樣,並且突然意會到那女孩臉上的表情,似乎透露出一種莫名的興奮。
一切程序就好像設定好的模式,倒水之後同一個位置,然後女孩開始訴說。我聽不到裡面的談話也看不到Gavin的表情,那女孩倒是快要哭的樣子。
然後我看見了,眼淚匯聚在他手中變成了罐子裡的藍色珠子。
傷心的故事是眼淚。
(6)
好像看上癮了般,我就這樣一直在陽台看著Gavin收集一個又一個女孩的眼淚,對,Gavin只找年輕的女孩。
女孩們想要交換的願望大部分是金錢,少數會請Gavin處理人或事,但也有幾個是向我一樣索取擁抱或親吻,甚至是身體。
Gavin說過只要他能做到什麼都可以,然而我卻不懂為何Gavin可以絲毫不在意的就這樣讓我看著房內的一舉一動,從開始的驚愕到漸漸覺得生氣,但卻還是控制不住的想要看著每一個進入這個藍色光芒房間的女孩,她們被拿走悲傷獲得獎賞之後那種輕鬆卻一瞬失去目標的悵然所失。
她們或許不曉得,但我看得好清楚。
然後我低低的重複念著:媽,媽媽,媽。母親。母親。
沒有任何感覺。
(7)
我不知道哪個是我的眼淚。瓶子上沒有任何註記,我想悲傷的故事被拿走了或許不是件好事,可能我根本不應該提出要來找Gavin的願望,換成金錢應該比較實際,但我怎麼就是一陣失心瘋的相信,就好像看見只有自己擁有的幻想,那是件多麼令人興奮的事情,也是令人感到多麼害怕。
不過與其自己糾結不如......所以趁著Gavin和離開客廳時,我偷了一個瓶子放在包包裡。
但那不是我的故事。
當我打開瓶子時藍色光芒裡出現了一個普通的男子,他只淡淡的說了一句:我愛上別人了。然後我的心頓時痛到無以復加,好一陣子不能好好呼吸,直到藍色的光芒殆盡,我手上只剩下一個空瓶。
悲傷輕易的來輕易的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不是我的東西,所以痛苦的趕覺消散得特別快。
(8)
雖然有點擔心Gavin知道我偷走瓶子會有什麼反應,但我仍舊忍不住又偷了一個。我只是想要找到我的故事,他應該不會怪罪我的,這樣正當化自己的行為,然後在我狹小的房間裡打開瓶子。
藍光中有一群高高矮矮穿著制服的女孩出現,她們都帶著鄙夷的眼光看著我,並且嘈嘈雜雜的說著:醜女還敢作怪...也不照照鏡子,丑死了...好噁心喔...哈哈哈你看她真的超怪的...齁,怎麼那麼倒楣坐在她旁邊,快給我殺蟲劑...對不起喔我們沒有給醜女用的廁所...
像陷入了一陣泥沼似的無法動彈,隨著越圍越近的人群及愈漸大聲的攻擊言語,我不自覺的摀住耳朵放聲吼叫著,眼淚不停的流......
世界上的痛苦可能有很多種,但只要你不是經歷的人,多少都會覺得輕易。我攤躺在房間的地板上看著天花板,心臟漸漸趨於緩和的跳動,但思緒怎樣就是難以回神。
(9)
「你偷走了瓶子。」 Gavin嚴肅的看著我說。
「......什麼?」我裝傻的看了他一眼走進屋內,依舊是藍光一片。
「除了你不會有別人,你拿瓶子做什麼?」Gavin的語氣不善的質問著我,眼神銳利讓我一陣瑟縮。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我悄悄握緊拳頭心臟狂跳。
「我問你到底拿瓶子做什麼!」Gavin大吼讓人萌生怒意。
雖然一瞬間被震懾,但我隨即反吼回去:「我沒拿你的東西!你兇甚麼!」這樣的做為卻激怒了他,一瞬間他露出兇狠的尖牙,瞪大著轉成紅艷色的眼珠,衝到我面前掐住脖子一把往上提。我的臉脹紅著發不出聲音,痛苦的掙扎著,死亡突然離的很近我卻沒有留戀世間的感覺,反正我的生活本來就失敗的很,過了那麼久仍然沒有找到正式的工作,用泡麵填滿每一餐然後,沒事的時候在城市各處晃蕩等候打工的排班。不敢跟任何朋友連絡怕讓人知道自己的現況,給父親的電話也只說兩句:"還可以。" "吃飽了。" 就結束了。Gavin的出現我認為是奇蹟,因為只有他可以讓我好好說話......
我的眼裡泛滿了淚,為什麼Gavin不吸我的血呢?我閉上眼的時候想的竟然是這個。其實我一直很期待Gavin生氣,如果是被吸血鬼殺死感覺還真是浪漫阿.......要是被咬然後也變成一個吸血鬼的話,或許我就不會這樣害怕流逝的時間也可以好好的面對由心裡而生的寂寞.......
(10)
我躺在沙發上睜開眼。Gavin背對著我看著落地窗外,月光射入房間把他照的透亮,好像漂浮在空中的粒子組成的人形一樣。
「曾經有個女孩,因為沒有辦法抗拒內心的痛苦,自殺了。孤零零的死在自己的房間,沒人知道。」Gavin聽見我坐起的聲音便開始說道。
「我很自責自己救不了她,而且才發現自己非常的愛她,愛到可笑的地步。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身為醫生的我判斷錯誤,認為已經恢復正常的她已經可以微笑著面對世界,事實上是我太天真了。」我聽著,無法發出聲音的喉嚨隱隱作痛。
「然後,我不小心變成了吸血鬼,只是希望不會再有這種事情發生而已......結果怎麼會走到這樣更可笑的地步呢....」他轉過身來看著那一整櫃的藍瓶子,吶吶的低語著。
「你...想念...她嗎....」我緩緩的用著顫啞的聲音問他。他什麼都沒回答我,只是直勾勾的看著前方,表情看起來非常非常的悲傷.......然後我幫他哭了。
(結)
「結果呢?」我看著坐在眼前的她問。
「結果Gavin把瓶子還我了。」明惠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瓶子,裡面裝著藍色的液體,「他對我說:『把最悲傷的事情拿走了,我們就會創造另一個最悲傷的事情。或許你把它留著才是對的,無法消失的舊傷雖然隱隱作痛,但總比劃開另一個傷口來的容易相處。』」明惠看著掌中的瓶子嘆了口氣,「...然後我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那你為什麼不打開瓶子呢?」我又問。
「......」明惠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人最無法忘記的不是最快樂的事情,是最悲傷的事情阿。」說完便起身離開了餐廳。
我坐在原地腦裡突然一片混亂無法移動,直到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Frank,你怎麼在這裡發呆,不是在巡房嗎?」是Gavin。
「明惠...」我苦笑著說。
Gavin走到剛剛明惠的位置坐下,興味盎然的看著我說:「今天又是誰成為主角?」我挑眉看著Gavin不語,他便隨即意識到我的意思,一臉好笑的說:「看來我滿受導演青睞的,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成為男主角了。這次又是什麼劇情?」
我將剛剛的故事大致告訴Gavin,他一臉無奈的說:「跟之前的比起來還真是個不怎麼樣的故事啊,而且除了長的英俊這點之外,其他可是跟我一點相似也沒有。」說完Gavin嗤嗤的笑了幾聲繼續說,「不過說穿了明惠也只是患者,你不必那麼沉浸在她編的故事裡吧?我們的工作只不過是維持病房的安寧而已,根本不需要那麼認真聽她說的嘛!」
「我只是很好奇而已阿,而且她講故事的時候感覺就像個正常人一樣……」我撇著嘴。而且我想知道為什麼就是我沒被編到故事裡,我明明常和她相處,明惠卻從沒用我編過故事。當然這理由我沒有講出來。
Gavin倒是沉默了幾秒後突然湊近我眼前,然後小聲的問:「你該不會喜歡她吧?」
「怎麼可能!」突然發現自己太大聲而馬上改口,瞪著Gavin說:「嘖,你在講甚麼鬼話。」
Gavin意味深長的看著我笑的好不曖昧,「明惠是長的滿漂亮的啦,可惜就是腦袋有點問題,不然當女朋友還真不錯。哈哈!」
要不是知道Gavin就是那麼愛開玩笑,我還真想把他的頭扭下來,而他說的也真沒錯,明惠今天故事裡的男主角根本不像Gavin的性格……那她到底是以誰為範本呢?明惠以往說的故事都有個參考的人物,不管是家人、醫生、護理人員還是其他的病友,今天雖然以Gavin為主角,但明顯的並不是在講Gavin的事情……那麼是在講誰呢…...
正當我正在思考身邊的名單時,Gavin突然一臉恍然大悟的說:「該不會是你被編進故事裡了吧?」
「我?」
「對阿,故事裡的Gavin其實應該是明惠吧,而裡面的”我”就是你了。這樣一想一切都有跡可循了呀!病人和護理員的關係她用吸血鬼和正常人來代替,而你老是去找她聽故事不就像去看吸血鬼收集的瓶子嗎?更何況你……你跟她講過你家裡的事?」
「沒有啊,我沒講過。」我說謊了,其實我已經想起某次對明惠不經意的提到自己沒有母親的事情,而且其實Gavin說的沒錯,故事裡的主角確是有很多與我相似的地方…既怯弱又寂寞的不滿著自己覺得失敗的生活。
「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有一點滿在意的。」Gavin突然站起身來。
我仰頭看著他不解的問:「在意什麼?」
Gavin一臉擔憂的接著說:「故事的結局是:再也沒見過他了。如果吸血鬼指的是明惠,那是不是有可能……」
我隨即彈跳起來,往明惠的病房衝,Gavin也跟在我後頭奔跑著,如果說他的推測是對的,就怕明惠發生些什麼事!
我打開房門,明惠並不在房間裡,只看見另一位病患美賢正坐在床上和她的熊玩偶講話,喘吁吁的我和隨後趕到的Gavin兩人,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太小題大作,正當有些安心時,我卻發現明惠的床頭櫃上放著剛剛她拿在手裡的藍色玻璃瓶,Gavin也隨即意會那只玻璃瓶的意義,於是便問了問美賢:「明惠去哪裡了你知道嗎?」
美賢默默的抬起頭,緩緩抬起手指了指門旁的衣櫃後,又繼續和她的玩偶說著無法辨認的語言。我和Gavin相視了幾秒,接著我走向比人還高的衣櫃,兩手微微顫抖著的打開了它……而明惠就好像一件薄紗一樣立在衣櫃裡,腳板直挺挺的浮空,就好像在跳芭蕾舞一樣。
然後我忍不住的幫她哭了。
「人最無法忘記的不是最快樂的事情,是最悲傷的事情阿。」
講著這句話時的聲音,偶爾好像還會出現在耳邊。直至今日我還是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只是再也不那麼認真的去思考些什麼,因為我已經把明惠留下的瓶子倒空,裝進了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