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21 09:19:58黑熊

戴著老花眼鏡的鳳飛飛

非常光碟口水戰,潮水般淹漫報紙版面的那些日子,我也埋首在報紙堆中,目光搜尋著隻紙片字的訊息。
不是非常光碟,而是綜藝版上,暌違歌唱舞台二十年的鳳飛飛演唱會。
報紙上寫著,鳳飛飛五場演唱會,票券開賣一個月就熱賣售罄,最後一場接連兩次安可,多達十一首歌、長達一個多小時,落淚人潮依舊遲遲不散。

戴著老花眼鏡的鳳飛飛

望著報紙上鳳飛飛戴著老花眼鏡在練唱的照片,想像在捕捉著,那些熱情與期待的歌迷面孔;像我的母親年過半百,大多數已為人阿媽的福佬或客家婦女,喚醒了青春情愫與感動。鳳飛飛「一道彩虹」、「掌聲響起」、「好好愛我」、「相思爬上心底」的經典歌曲,略有沙啞、帶著河洛腔調的華語歌喉,在她們從少女到少婦的人生黃金時代,有著生命中不可取代的旋律。
鳳飛飛短暫半個月的復出演唱會,對已近年邁、青絲已成風霜的這些歌迷們,青春時光迴現當下歲月的場景,像向晚的落日沉入雲層,迴光返射在半壁天際,從地平線升起無盡絢麗與遼闊的霞景。
不知為何,童騃時的我,能如此清晰知瞭母親對鳳飛飛的眷依情深;也能知曉,那是來自她步入社會,女工生涯的荳蔻年華,守在工廠循環流動的生產線旁,聆聽收音機中歌聲,編織繁華城市想像的少女情懷。
我的母親,生命故事鑲箝在二戰後島內的工業化歷史。這個女孩,出生在台中大甲鎮的鄉村佃農大家庭,完成國小義務教育之後,就喪失了教育機會,她必須留在三合院的家宅與稻田鴨池之間,協助務農、家務與「客廳即工廠」的大甲草蓆手工製作;長成少女的她,步入社會,工作機會就只有工廠女工。
凝視她的生命,能在社會階層向上流動的機會,就是婚姻。在那農村年輕男女嚮往城市的年代,她在兄弟們的祝福聲、姊妹們欽羨目光中,身許我的父親,一個出身高雄城市、國營事業的基層勞工主管。
在我國小五年級舉家搬到台北市定居之前,跟隨我父親在中華工程的工作,島內現代化的重大交通工程與開發歷史,鋼鐵、石塊與水泥的撞鳴聲之中,收藏著我們一家年年東遷西移的足音。從基隆港口到屏東恆春的核電廠,從高雄後火車站再到花蓮美侖鄉,不斷輾轉流浪、片段割裂的生活故事,就是我在地理上流離為家的童年記憶,母親無聲無息流逝的青春之歌。
只有電視機之中,鳳飛飛的歌聲,超越了城鄉與山海的空間,在這樣不斷又以新家鄉為生命旅程的旋律中,是唯一完整的一首歌。孩提記憶裡,每逢鳳飛飛主持節目的時段,年輕少婦的母親佇守在電視螢幕前,凝望戴著不同樣式帽子的鳳飛飛,舞台上的舉手抬足、一顰一笑、一曲又一曲的華語歌唱;我母親的笑淚之間,那個飛上枝頭的鳳飛飛,像遠空的風箏,牽動多少出身農村少女遙望城市與未來的夢想。

當母親遇見另一個鳳飛飛

我剛唸大學的時候,本土化運動浪潮到了最高點,午餐時間走在輔大心園一帶,法學院宿舍內,就可以聽見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歌>在吶喊撕裂著喉嚨,陳明章的<下午的一齣戲>、<現場作品集>款款吉他聲綿延唱來的生命歌詩;時代中被長久壓抑的母語聲音,像從一片死寂醒來的火山,呼嘯著炙燙的岩漿之海。也是這個時代當口,河洛歌曲從流行音樂傳統的悲情與哭調,解嚴後的狂風暴雨的控訴怒潮,走出了新的風景之路,林強的<向前行>甫一推出,就成為熱門的KTV文化中,每唱必點的經典之作。
這時,早已息歌遠嫁的鳳飛飛回來了,像為這個歌唱時代正集體去重新想像與撰寫的歷史新頁,作一個見證與認同的戳印。
鳳飛飛,帶回了一張重新編寫與演唱河洛母語歌謠的專輯<想要彈同調>;以演唱華語歌謠屹立歌壇不墜的她,喉舌像鮭魚在溯源原鄉,泅泳在歌唱生命的河流,尋找永遠的夢土。
在唱片行,當時正狂熱於本土化運動的我,找到這張專輯的第一眼,就詫異而高興地當場買了兩張,特地將一張帶回家送給母親,以為她會如獲至寶。母親聽到我說鳳飛飛出新專輯的表情是興奮的,但聆聽CD後的反應卻很平淡,並沒有我所預期的激情或感動。
望著母親隨手放置在客廳沙發桌上的那張CD,當時的我,疑惑不解。
這個疑惑,沉入意識海洋的底層拼圖,留下一格空白欠缺的拼片;日子像生長的海草,慢慢掩蓋了記憶。
直到去年夏天,北社籌辦二○○三年台灣文化日活動,「溯」音樂會。一場代表各個族群歌唱文化的選曲會議上,當討論代表「新住民」族群歌唱文化的華語曲目時,我突然在腦海中浮現「鳳飛飛」的名字,尋思半晌,先簡略談起我母親的故事,委婉地提出了這個弔詭的建議,選一首鳳飛飛的華語歌曲來代表「新住民」族群歌唱文化,在這塊土地的生根。
發言之前,還小心翼翼地擔心著,由河洛歌手演唱的華語歌曲,來表現新住民文化與這塊土地的關係,這般唐突的意見,會冒犯在座新住民第二代的朋友。
沒想到,新住民朋友一致同意了我的建議。

母親身世溯源的理解

研究台灣歌謠的節目主持人吳國禎也支持這個建議。他告訴我,在他撰寫的《吟唱台灣史》提出了一個文化歷史的論點,當被殖民的族群也開始成為華語歌曲演唱者之後,華語歌曲文化在台灣才盛行起來的。
我當場像突然找到一個遺忘的記憶迷團的線頭,那塊拼片輪廓從意識底層逐漸清晰具體起來。國禎的論點很容易得到文化理論的支持,簡單地說,就是華語歌曲文化已經獲得物質基礎與意識型態的相互鞏固支撐。
像我母親這樣生命過程所舉首依戀的,農鄉麻雀般飛上台北都市枝頭、一道彩虹般美幻的鳳飛飛形象,當然是屬於華語歌曲,不是屬於她與鳳飛飛所出身的母語歌曲。
我與母親的生命經歷不同,當我從大學迷戀本土化的大敘事開始,歷經十多年,才在偶然一場對話,看見理解的一道曙光,掙脫束綁自己執念的知識權力,默默回首聆聽真正屬於母親的生命之歌。
當我凝望著戴著老花眼鏡的鳳飛飛照片,這場暌違二十年演唱會,報紙寫出的演唱曲目,也都是當年鳳飛飛著名的華語歌曲。
那些像我的母親已為人阿媽、可能大多出身農家低下階層的婦女,在政治、文化、商業的書寫權力之外,她們的生命故事永遠是字裡行間隱匿的空白。
聆聽著青春不再的鳳飛飛在演唱她們的青春,是生命中的一種溫暖、也是一種失落,像黃昏天空出現一群流星雨,那是該許願的景象,還是即將失去的炫麗。
那樣在生命中未曾被敘說、也無法陪伴取暖的愛與寂寞,可能也只有這場演唱會的相聚,能從無需言說的笑與淚、歌聲與花束之中,找到屬於她們真實生命的自我敘事與療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