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劣作
聳立在眼前的是一棟沒什特色的建築物。
若硬要把它說成有什麼亮眼之處,那便是它的沒特色了。沒特色就是它的特色。沒特色成了它亮眼之處。我推開它沒特色的玻璃大門,步進它沒特色的中央大堂。玻璃大門被我推開時發出沒特色的磨擦聲,我的鞋底在中央大堂沒特色的地面上拖出沒特色的腳步聲。我筆直的往沒特色的升降機處走去,並沒心思留意大堂內有些什麼人物或擺設,因為這裡一切也是白紙上小孩子粗略稚嫩的塗鴉,根本沒有特色可言。
我按了十一樓後,升降機的門像怕我突然改變主意而離去似的,立時關上了。
並未按下標示著關門圖示的按鈕,兩片金屬門便預設了似的倏地合上。我為此背脊不禁有點發涼。
但是,就像淺色被深色蓋過一樣,不安的心緒頃刻就被喜樂給蓋過去。因為升降機門打開了。這意味著我離出版自己的書這個夢想,已剩咫尺之間。
走出升降機,我進入出版社的辦公室。告知來意後,我被引領到最角落的一處獨立房間內。領我到此的女人濃妝豔抹,眼線畫得有點出界,但禮貌倒也不差。出版社的辦公室,為何要僱用這個模樣的女員工?
「
她把椅子推了過來,示意我就坐。她關門的聲音很輕,生怕一不小心會把熟睡著的誰人吵醒一樣。
這應該是會客室吧。
很是寬躺的房間,座椅也很舒適。木紋桌子好像散發著新造的氣味,燈光通明又不失柔和。但整體而言實在有點過分,體面得過分,令我有種詫異的感覺。一般出版社的辦公室,真的有必要安排如此廂房般的會客室嗎?
一瞥間,我收起了自己因納悶而無聊發呆表情。
因為門被兩個男人打開,他們大步的跨了進來,嚴肅的表情散發不懷好意的氣味。兩名高個頭的彪形男人,開門的方式極是粗野,像對門有某種仇狠似的。
「就是她了,沒有錯。」他們其中一個像對住空氣耳語地說。
「不‥‥‥」我僅存的反應只是站了起來,並張開空空的嘴唇。我想說「不」什麼呢?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不要強暴我?不要不出版我的書?現在我已忘記了。甚至在當時我也不知接下去要說什麼,只有腦裡的驚愕二字水也似的溢出了臉上。那兩個男人在我正要喊出第二個字時,已欺身前來。其中的一個用手巾把我的臉摀住,在感覺到上面有種粉沫狀的東西時,視野已開始模糊收窄。
***
「
站在鐵欄前,像是自言自語般吐字的,是個小個子老頭。他的身材侏儒般矮小,應該比現在我坐著的椅子高不出兩倍。他的旁邊直豎著一個大山般的男人。他的頭頂,看似可以碰到現正關著我的這個三面灰牆,一面鐵欄的牢室的天花板。
這處雖說是間牢室,但整體而言可說光潔明亮。正中央有張方桌和座椅,桌上擺有一疊原稿紙及一些書寫的用具。右側牆壁橫著張狹小的睡牀。後面的牆壁有個小房間的開口,走進去是個盥洗室。裡面有梳洗的設備物事,連生理用品竟也俱全。
我坐在方桌前沉默,那老頭油膩的目光正把我全身打量了不知多少遍。我下意識的摸摸褲袋。沒有用。電話老早就在我昏迷時給他們搜去了。
「你的眼圈紅腫腫的,怪可憐的樣子嘛!看你進來時,一定嚇得哭了許久。不過不用怕,大家也是這樣子的。日子久了便會習慣會好起來的了。呀,至於我的名字嘛,很對不起,我並不打算告訴你。因為這是多餘的事情,你不必知道。我年輕時是個紳士,當然,現在也是。老紳士嘛,你看我這一身畢廷的西裝便知曉我是這號人了。紳士不向淑女自報姓名很不紳士,這點我絕對明白。不過沒辦法,真的沒辦法。因為我不打算告訴你。寫文章時,應該把不必要的地方刪除,並加強必要地方的描述,這點你一定比我更明白。不把名字告訴你就是要遵循這文學的法則,你明白嗎?你幹嗎在搖頭?不,你不可能不明白。因為你是這方面的專才。既得過文學獎,作品又被出版社垂青,你不明白的話世間又會有誰明──」
「你們‥‥‥」不知何處生出的勇氣,令我打斷了老頭的話。我想表達出一點反抗的決意,那怕是一丁點兒也好。但,聲音又因心知自己立場不穩而顫抖。囚禁的這兩天所生出的不安之火,已把我的意志給燃燒炲盡。「你們把我關在這裡,究竟想要我怎‥‥‥怎‥‥‥怎樣?」
「寫文章。」
一直安靜地屹立在老頭一旁的大山,第一回發出了聲音。他伸出左手,巨大的食指鐵棒一樣示意著我前方的稿紙和筆筒。而他一直緊握著的右手,令我想起差不多大小的物體:西瓜。這壯碩的男人一定玩不了捉迷藏。因為無論怎樣隱藏,他那可怕碩大的肌身也會給人發現。
「對啦。嘻!我要你寫文章。」
老頭的嘴角露出陰冷的笑意。我有一股要哭出來的湧勁,因為想到下一秒就要聽到老頭令人汗毛直竄的笑聲。但我沒有哭,皆因老頭面部朽腐的肌紋,只一直維持著不祥的狡意和往上吊的嘴角,始終不笑出聲來。但這種蘊含在靜默深處中的惡意更是令人愈發不安難熬。那就似有什麼東西想接近你,但又不現身,只在些平常的風景中,向你閃出它駭人的面孔。
***
一天?
兩天?
或是三天?
時間每秒每秒的流逝,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瑟縮在剛好夠我尺寸的囚床上,哭到睡,睡了又在夢中哭。我在同樣的現實裡哭著,在不同樣的夢裡哭著。夢裡,我在高中時暗戀過的學長的深懷裡哭,在母親的安慰下哭,在朋友們的鼓勵中哭。現實裡,我躺在沉寂的囚床上獨自地哭。
「你就試著寫寫看吧。你聽見了嗎?我並沒害你之心。只想你嘗試寫寫文章。」
一次,那個每日定時送飯來的人突然開口說。我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實,打算好運的話自己可以悶窒而死。當然這只有徒然增添我的困苦吧了。每次,我不是緊縮在牢室的一角,就是在床上大被過頭的憋蔽著,根本沒去留意送食來的傢伙是何等人物。
「聽我說,不要跟陸老爺太過不去,這會令你的處境更不利。」他把食物放進來後,又再壓低聲音對我說。陸老爺?原來那老頭姓陸。但知道又能怎樣呢。我會因此而得救嗎?
「請你寫吧。只要寫,就應暫且沒有性命之危。但如果你再這樣什麼也不做,他可能一時不順氣,現在就把你殺了。不是純粹的殺死,而是以極盡殘酷的方式,而且血會流得滿地都是。不對,我不該這樣對你說的。唉,這番話在你聽起來實在和威脅沒兩樣。對不起,請你原諒。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因為我想幫助你。」留神注意時,他的聲音原來頗為溫婉,很是怡然。而且說話停頓時的方式,很顧及聽者聆聽時的節奏。他的嗓音是令縱使身為女性的我,也自覺不可與之媲美。
「幫助‥‥‥」我躺了起來,看向他,詫異地問:「幫助我?你說真的嗎?」
「應該說你們才是。我會想法子幫助你們逃出去。」他蒼白的臉頗為修長,絲織一樣的亮黑長髮楊柳似的垂在臉額四周。
「怎麼個幫法?」我又悲又喜。但不知是悲多於喜,還是喜多於悲。
「現在還說不準。但不久就會有法子的。這些晚餐請你好好的吃完,不要像以前一樣原樣歸還了,因為你要保有創作的體力。你要務必相信我,試著拿起筆寫作些什麼吧。在你寫的同時,我會一面想出拯救你們的方法。」他和我交換過信任的眼神後,無聲的便離去了。
***
設若有人不相信我的遭遇,我也毫無辯駁之力。
因為這本應只是一個荒謬、一個路邊的笑話、一個恐怖又無稽的惡作劇‥‥‥不是嗎!它又何以變成現實呢!
我的理解不很健全,不很完整。這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這瘋狂又莫名的一切吧!總言之,那出社版以特別優惠的價格助人完成出版心願,只是個晃子。真正的目的是幫那老頭引誘出能造好文章的人來,然後把他們全都擄來這裡關著,要他們為老頭寫出作品來。據那老頭說,他最愛享用文章,特別是新鮮的文章。大家把燙著手的新出爐文章寫好,熱乎乎冒著煙交出來,送到老頭那兒去給他,是他要求的。「吸啜主旨的汁液,喝乾字詞的骨髓,飽嚐文體的鮮肉!」這是他一面做著貪婪的表情,一面用嘴裡兩排黃牙間的肥舌,舔著油亮的上唇說的。
「你要務必相信我,試著拿起筆寫作吧。在你寫的同時,我會一面想出拯救你們的方法。」那人的這句話就似雀鳥盤旋在樹木周圍,在我心內不住廻繞。我拍打自己倦怠不堪的眼臉,甚至痛得眼角泛起淚光來,也不停下雙手。我雙頰腫痛,但終於也開始抖擻過來了。這是一直以來每次困乏無望的時候,我用以自我振作的方法。雖然多少也有些放心不下,但我知道那送飯過來的男子是可靠的。沒有太多客觀的根據,但我的心好像一直在對我耳語:「照他的話去寫作吧。」
下筆非常的困難。
就像在石頭上刻字一樣,筆尖在原稿紙的平面上所產生的摩擦力,很是強大。有時感覺它就像被什麼吸緊了似的,在白色的原稿格子上困著,就如我現在這被囚禁的窘境一樣,一步也挪動不了。
後來,文章終究是完成了:一篇萬多字的中篇小說。接著,我又陸續完成了兩個篇幅幾千的短作。
寫作本來不是吹灰般的易事,在這壓迫不安的情況下進行,更有如在泥濘中行走一樣折騰人。那像老頭保鑣般的大山男人有時會下到牢間前,默然的檢視著我寫作的進度。每次,我都勉力不去注意他,把目光和姿勢全投放在稿紙上。但即便不與他的目光對上,全身的細胞也會感知到他正在注視著自己,正在把壓迫感集成巨岩,滾過來把自己輾碎。幸而,送餐過來的男子每每也給我希望。儘管他總是因還未找到救助我的方法而愧疚不已,但他溫雅的聲線對我創作時陷於樽頸的焦躁,可謂解愁的甘露。寫作中死絕的情節、枯萎的文句都因他鼓勵的話語,而再生起來。
一次午飯後,大山男人倏地出現在鐵欄前。
憑他碩大無朋的驅身,為何行動能無聲可聞?有如半個闔眼的輾轉,他的身影就被安插在牢房前窄狹單調的橫廊畫面之上。
「
「鮮美、多汁、飽滿,這是頭子要我向你傳達的評語。他甚至蹦跳起來擊掌讚許說,你那些文章內的用字配料,連以機器來量度都沒可能安排得如此精確,其水準比份子料理更令人嘆為觀止。他又認為你這幾次交出的文章,比上次你那得到文學獎的,更能達到他對文體肉感設下的一貫最高標準。不,甚至打破了那標準。這令他大為開了眼界,因而賦予了他文學味蕾空前的衝擊,從而銳變成連他本人也駕馭不了的嶄新感官。」他頓了頓話,清了清嗓子。「我們希望你不要辜負頭子,往下來都要揮寫出連連破格的佳餚。」
「那麼,要寫到何種程度,你們才會把我放了?」一直坐在床上的我,直了直身子,站起來問。本想藉此表現出些堅定的態勢,但站著時雙腿不住顫抖的窘迫,全給大山男人看在眼裡了。
「這便要看你這小娃子的能耐。」他看穿我脆弱欲裂的內心,不屑地說完,就離去了。
開始打算構思接下來一個作品的主題時,送飯過來的男子告訴了我有著一線希望的對策。這時我已稱呼他為小馬。原因是有次他送飯來時,我打趣地戲稱他的臉有點狹長,有著馬兒的味道,可以叫你小馬嗎?他一直都沒把名字訴之於我,有時我有意向他探問,他只露出帶點苦味的笑容,說自己的名字並沒讓人知曉的價值。現在回想起來,我不解究竟是一時忘了身陷的困境,還是被關得腦筋出了問題導致語無倫次,而向他開這無聊的玩笑呢?他聽了後垂下視線愕然了一會,然後嘴唇微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我怕他在生我的氣,又覺得自己著實口沒遮攔,一個勁的躹身賠不是。豈知他回答說:「我沒在生氣,應該感謝你才是。」我問他為什麼。他又說:「從小到大,也沒有人像你這樣,和我輕鬆的開過玩笑。」話畢,我無意中察見他的雙眸蕩漾著一片無限的哀傷,似汪洋,似星河。而我剩下的,只有不語的沉默。直到他抬頭一笑:「嗯,你就叫我小馬吧。」
「說實在的,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如果可以,請你寫些以青春為主的文章。這個法子,我已跟你一樣受困在其他囚房中的人述說了。」小馬接著又說:「至於我如此囑咐的目的‥‥‥請不要介意,當中詳細的因由,我想還是不要告訴你們為好。因為假若知道得愈多,可能會加重你們無形的思慮,從而影響文章的純粹性,那末它可能就失去預期的效果了。」
「青春的,」我思索著有關青春的一切。「文章嗎?」
「對,請盡你所能的去做。」他伸出手來,穿過鐵欄間的空隙,緊握了我的手腕一陣子。然後,又燙到火似的飛快地把手抽回去。他本來微微蒼白的臉頃刻泛起了緋紅,慌忙的道歉:「呀!對不起!不好意思!嚇著你了。我並沒有惡意。這只是‥‥‥只是想表達我對你的鼓勵,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搖著頭,口中吚吚呀呀的嚷著,為著找不了適當的措詞而尷尬失措。最後得知我沒責怪他的意思,小馬終於安然的走了。
縱然他離去後,我那手腕上被他握擦出來的餘溫,仍在心頭縈繞,久久不散。
***
然而,青春的文章總也不能順心地寫出來。
我把開了頭的文章揑作一團並拋開,在新的稿紙上重寫,然後又把它不滿意地撕破,再取出新的紙張‥‥‥不斷的如此重複著,我活脫成了製造廢紙的機器‥‥‥
在這死胡同般的困頓日子裡,一天,新的惡夢戞然降臨了。
細碎如雨般的腳步聲,由遠至近的逐漸增大,最後停下。牢房的鐵欄「啪──嚓!」的一聲被打開了。由於喪失了做青春文章的靈感,我近來開始鬱悶不已。一直抱膝坐在床上石頭般的我,因聞得外面的騷動聲而抬起頭來,但自知自己臉上並無喜悅之色。因為眼前剛踱進來的老頭子,並沒有想把我放出去的意思。反之,他命大山男人把一個女子推押進來。女子眼袋浮腫,嘴唇破裂,而且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面容扭痛的她一見到我便面露微喜,我想我的表情也跟她一樣。因為長期的禁閉生活會令人有種隔絕人世的窒息感,就算跟自己沒關係的人,也渴望見上一見。不過,女子的臉龐轉息間又被絕望所擄獲。大山男人把西瓜一樣的巨掌按在她雙肩,使上了點力,斥喝:「快跪下!」女子雙腿應聲折貼地面,成了弓著背跪地的姿勢。女子想喊叫出來,但又不敢,只成了七零八落的飲泣聲。
「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我希望只是惡夢。不,就算只是夢我也接受不了。但這決不會是夢。因為,囚房中那女子因痛苦而扭曲得移位的五官、她那破聲的尖叫哀號、她頭顱和體內掉出來的東西‥‥‥都在向我標示著血淋淋的現實。
「不要!求你們都停止!我寫就是了!我寫就是了!多少作品我都可交給你!求你們放過她好嗎!這女子只不過,只不過‥‥‥只不過‥‥‥只不過!只不過寫不出合你口味的東西吧!不要呀!不要呀!不要呀!你們是人嗎?不要呀!啊‥‥‥呀!這是她的‥‥‥呀!呀!這是她的‥‥‥呀!老頭!你不要再吃了!呀!呀!呀!不要挖出來!哇!不要扯出來!不要!不要抽出來!不要吃呀!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交出作品了嗎?喂!看到不?看到沒有?我現在坐到桌子旁邊了!我現在就寫!我正在寫了!你們看不到我手中的筆桿嗎!喂‥‥‥你們聽到嗎!求求你!
***
我要自殺,好讓從地獄裡得到解脫。
可恨的,他們定早已料到我會生出此念,而把囚房內的大小一切,裝設成絕對安全的樣式,令我無從著手。
飯菜好像在挖苦我沒了影踪的食慾般,這陣子突然豐富了起來。小馬耽心不安,因他看到每次送來的飯盤子,在收走時,本來盛著的東西,都原封不動的。最多,只是杯中的水減少了些。
每次,他在鐵欄前想向我搭些話,那怕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都因我有意的默然無語而沮喪失落。他似乎,早已知悉先前在我這裡發生的那件事,但又基於不想加深我那惡夢的剪影,故意避諱不談。那女子殘酷無道的死法,除了令我食不下嚥外,還令我常無故嘔心想吐。事實上,只要腦海閃過事發時的畫面,那怕只是殘缺的一角,也足以使我呼吸悶塞,胃腸翻滾。但更為煎熬的,是自責。假若我能早早把作品寫好並交給老頭,那可憐的女子就或許不會因而慘成他用以刺激我的犧牲品‥‥‥
有那麼的一回,小馬在送餐的時候,兀自把一團輕輕的物事拋到我的床上。在榻上頹絕得瑟縮成球狀一樣的我,乍見一對摺了多次而變得細小的紙張,落到了床緣。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叮囑我,一定要把它看完,然後用盥洗室的馬桶把它沖去,切勿讓別人發現它。
其他人怕我。他們全都避開我。就算,我在送餐給其餘像你這樣被迫困著寫文章的人時,誠懇的告之他們那逃亡的法子,他們也不予我信任。他們總是以狐疑的目光打量我,我猜他們最後也沒寫出以青春為主的文章。若不然,你們合力的效果,早已在那陸老頭身上顯出作用了。唯獨是你與他們不同,把我的話珍而重之,費盡心神要創出青春的文章。看到你因寫不出正確的青春文章而懊惱自責,我沒有一刻不為對你的愛莫能助而感到痛心。還有,及至現在,我也不想向你隱瞞什麼。其他的人,早已經不在了。他們的結局,和押到你那邊去的不幸女子一樣。就算不同,也沒甚大差別。
不要絕望。
我把如此殘酷的真相告知於你,為的並不是要你的意志徹底死滅。反之,是想你可以肯定自己的力量。陸老頭唯獨把留下,最大的因由不是意使你更覺淒絕,而是對你創造文章的才能仍有著期待。無論是在你面前慘死的女子,或是其他人,都因創作能力不足而給他唾棄了。請你不要太自責,那女子就算排除了你的原因,也是要死的。因老頭早已對她的寫作能力失望而要致她於死地了。他用那暴烈慘痛的方式,將殘留在那些人血肉骨髓裡的寫作之華都殄食淨盡,然後把無用的渣滓棄掉,最後讓給蒼蠅。但你仍安在於此,不是證明了你那過人的天賦嗎?你是連那魔鬼老頭也不敢輕易摧毀的東西。我想你,繼續完成那逃生的計劃,再次拿起筆來書寫關於青春的文章。這是唯一在地獄的深淵垂下來的繩子,請你務必抓緊它不放。
最後,我要說的是,或者往後你也再見我不到了。因為最近,我嗅出了些危險的味道,必須迴避我倆的相見。若不,我和你也會身陷無可挽救的境地。不過,假使你之後完成的文章有著預期的效果,我就可憑藉進一步的行動把你救出來。這不是件易事,無寧說,是件難事吧。因這本來是要集大家每篇文章之力完成的,現在只得你獨力承擔。但你一定會成功的,因為你不是別人,是
你令我憶起母親。
往時送飯過來,看到你伏案書寫的樣子,每每讓早已褪色的母親的臉孔在我腦中鮮活過來。她也忠於寫作。記得在我還不解世事的幼小年月裡,母親愛為我說故事。不是兒書上的東西,而是她親自為我寫的童話。儘管那些內容我已記不起來,但故事中那飽滿的暖意,永遠也盤桓在我的心湖不散。
然後,爸爸把所有也毀滅了。他開始要建構鐵面的地下王國,那是容不下半分光亮的黑暗世界。渴求烈陽光照的母親,因而被排除在那王國之外。而我,就如你所見的這般,抹殺了對光明的期盼,委曲求全的殘活著。
如果我們會再見,無論那時情況多危急也好,請告訴我,你為何要提筆寫作?這是小時候我向母親問過的問題。我猜她是想為幼小的我找點樂子,而為我書寫文章。但印象中,她聽了我的問話後,只對我淺笑不語,卻並不張聲。
現在,我對你有著同樣的疑問。
***
讀了小馬的一字一言後,就像乾旱的田野終於遇上沁人的天露,我枯竭的心靈竟也慢慢的豐潤過來。陰霾縱然仍未散去,但我還是重新把筆提起。我對自己說:「要盡力,不能就此死去!」
我再次奮起精力,捕捉著青春的各種意象。
那不是舞動於花叢中的彩蝶,更不是漫天聚散的紅霞。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連它的影子也搆不著。但終歸,它還是落到了我的手裡。就似雨雪飄降在掌心,我合上五指,讓它溶解的脈動自手心流淌全身。這或許,就是小馬所稱許的我的才能吧。
如同在乾澀的檸檬裡擠出最後的汁液一樣,關於青春的作品終於完成了。
這段期間,小馬沒有出現。至於送飯來的,取而代之,是一個面露目光且精瘦非常的中年男人。有次,我本想鼓起膽子向他打聽小馬的去向,但又怕他察覺到我們之間的情誼而作罷。有好幾次,我為了小馬的安危而擔憂得擱下筆來,把正在作業的稿紙挪到一旁,低頭默思。但好快,我又能再次振筆疾書。因為,正如他相信我寫作的異稟一樣,我也應對他的安全有著信心。
文章交了出去好些時間後,我又再次坐立不安起來。
因為事隔最少也有五天了,但還沒有一絲動靜,委實令我焦急。
老頭沒出現,大山男人沒來,小馬依舊的毫無聲色。只有那新過來的瘦男人,每天無言的托著餐盤過來。
「發出去的作品沒小馬預期的作用,而且那老頭閱畢後感到我才華枯竭,正打算過來,把我猶如對待其他人般如法泡製‥‥‥」每當思及於此,我都克制不了想要抱著頭尖叫的衝動。
幸而,他,小馬,終究沒有棄我於不顧。
某天,就在我再次萌生絕食而死的念頭,正將餐盤推回鐵欄那邊時,忽聽到一陣沉靜的步聲。那就似久候的火車終於進站時的喜樂,我把臉貼在鐵欄前,往外張望:「小馬?是你嗎?」說實在,來者不是他也未可知。其實我本不應這樣做。但憑藉聽在耳窩中的腳步,自然就知道那就是小馬,決不是別的人。此刻,我對他的思念,像缺堤般的洪水傾瀉而出。當他的身影及雅嗓出現在鐵欄前,我又怎能再藏匿得住自眼眶中不停輪轉的淚水?
小馬在鎖孔中轉動匙條,鐵欄上懸著的深啡色鎖頭應聲利索地打開。
他摸出紙巾,為我擦拭臉上淚水所形成的河川支流。他的柔情,令我有種要永世溶化進他懷中的衝動。
「對不起!」我哭啼得語音不清,斷斷續續的,氣管上下顫動。「先前我總不理采你,向你一切話語充耳不聞,是因為對你有所恐懼。那老頭暴戾恣睢的絕行,竟使我覺得在他命令下送飯過來的你,骨子裡都或許有著同似的凶殘本性‥‥‥我真是糊塗!讀了你寫給我那赤忱的告白,我反思了千百篇,終覺你一直都是在這漆暗的淵獄裡,守護著我唯一的光華‥‥‥」
「不,你太言重了‥‥‥」他的輪廓多時不見,竟深邃了不少。「這也有賴你的力量。我只是,只是待在一旁鼓舞著你吧了‥‥‥你才是,做到最了不起的事!你的文章在老頭身上發出作用了!他現在應處於彌留之間,或者將不久於人世了。內外一切,現在盡都亂作一團糾結的麻球,連護衛也撤走了。所以我才能順利的偷到牢房的鎖匙把你放出來。」
「小馬,關於你問我的那件事情──」他阻止我繼續,拉起我的手要我一起逃奔。「呀,那都是我一時好奇的愚問,你還是不要費心細想吧。雖然我曾寫道請你務必回答我,但往後想來那是失言了,很對不起。就當我沒寫過那樣的問題吧。現在的情況雖尚且安全,磨磳久了總不太好。我們還是快點離開吧!」
雖然頗為狼狽,但我還是邊走邊在旁對他說:
「這不是什麼蠢問題。實在的,它就好比問『人為什麼而存在?』一樣嚴肅又有其必要性。你看起來,就是個孤獨的人,而且有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可怖歷練。但不要太悲哀,因為我也差不多。就算世上每人的臉上都堆著幸福熱鬧的笑容也好,至少還有我這個跟你一樣發自內心孤獨起來的人。孤獨並不可恥。雖然從孩提時代起,我身邊似乎就圍著多好人。父母、親戚、老師、朋友、情人,好像不認識的臉孔,或是名字也叫不出的人,都成為一個之後又一個的同心圓,在我的視野內轉著,把我四面都包圍起來。但我仍覺得孤獨。我愛他們,他們亦愛我。我全沒理由感到缺失,而他們都如斯的認為。但缺失終究存在。那缺失並不是像埋在土裡的炸彈突然爆破,而是像毒素般通過循環不息的血液輸送到身體各處,令人慢性的腐爛。為了排解這種由缺失而生的孤獨和腐臭,所以我開始寫作。想用文字來填滿這空寂的心緒,填滿人間的狹縫,填滿真空的宇宙。我不知道你的媽媽是懷著什麼心情而寫作,但那一定包含著對你的愛。而剩下的部分,我想她是想藉由默默的寫作,盼望奇跡有天會萌芽。或者,她想以奇蹟來瓦解你爸爸腦裡那黑暗王國的原始藍圖,但可惜最後失敗了。我也一樣,知道自己永不能用文寫填滿世界。這宇宙太大了,而我是如然的無力。即便是人間的狹縫,也難以用文字填補。因人與人之間看似接靠,但那距離實質比得上星體間的浩遠。不,縱然是自己的心,也不易以文字填滿。因為心的形式是流動的。已填滿的心的空間,下一秒或者已開始形解離散。不過我並不因而氣餒。只要能把筆提起,自己就應該繼續寫作。我相信奇蹟就是意料之外的東西。世界果真不能被自己的文字填滿,也沒關係。只要奇蹟來臨,一切也會自我沒注意的地方開始改變。」
這番話比我想像中冗贅得多。好些地方因不假思索便說了出來,所以半晌後又覺不妥。我不知道它聽在小馬耳裡會變成怎麼模樣。因為邊走邊冒出這長串說話,令我喘息一陣一陣的起伏不定,聲線也走了樣。
他聞得我語畢後,並沒立即回應,只是默然深深的頷首。但我感到,一直被他牽繫著而走的手,那緊握的感覺更着力了。他頃刻爾後說:「我想,我會明白你所要說的。你就像把我內心一直悶憋著的部份解放了出來。謝謝你!真想,在別的情況下認識你‥‥‥」聽罷,我的心自內部生出針刺一樣痛。我‥‥‥又何嘗不是與他共有同一願望呢!
這麼說著的同時,我倆並無停下路來。
走出通向囚困我的牢室的走廊,把盡頭的門打開,我們來到一處燈光暗淡的寬廣空間。這裡的灰牆看似比牢室裡的更為粗糙殘舊,兩旁都有一排同是灰色的門。門裡面的牢間,應也都曾困著如今已然慘死的熱忱於寫作的人‥‥‥
及至出口,外面是一道長劍似的斜石階。
兩旁的電燈依舊昏暗,以至需要加倍留神,否則可能在暗處被起伏的石階絆倒。抬頭仰視,似乎不怎看得到石階的盡頭,只有隱約的一個小淡點,孔洞一樣開在遠遠的前方。及後才發現,這小淡點並不是出口,而是個拐向右的彎口。小馬領著我,自一路上多得使人頭暈目眩的彎口,平順地扭過去。
途中,像每隔一定的節奏般,都有別的階級,自本來的石階特設的平坦之處,分支似地橫生般斜開而去。我倆就像身陷在長滿彎口與分歧路的石階地獄,不停往上團團的左右轉動著。我想,若能依循某種路徑規則,就能在這結構有如神經血管般的迷宮,通向什麼更為隱秘的場所。我心裡發毛,因為想到那老頭可能會在那些地方,進行比那次更慘絕人寰的魔行‥‥‥
我心念一及,驚覺這裡難不成就是那地下王國的一部分?如沒有小馬領在前頭及不時的摻扶,獨自爬著這些似若無盡,如流水四瀉的石階,必會心悸得雙腳癱軟,最後因迷路絕望而死。我不得不為小馬對這地底迷宮各處交錯的通路的熟悉,而欽佩不已。
總算爬完了交織著瘋狂圖案的石階層,我們上到一個等待升降機的小開間。
這裡的感覺徹頭徹尾的不同於往先階梯下的一切。就如同被區隔開來的兩個世界般。這裡和商場大樓內平常可見的升降機門周圍的環境格局,並無二致。小馬按了那標示著往上圖示的按鈕。在那之下,並沒設有往下的按鈕。
「和我一起好嗎?」我問他。
「我一直也和你在一起。」
「我在說以後。」
「不,我不能離開黑暗的地方。事實上,我幾乎沒到過有太陽的地方。」
升降機來到。他按了標有G字的樓層按鈕。但它之下並沒有另外的按鈕了。我不解選擇什麼,才能令這升降機下到這地底的層數去。謎團實在太多,但我還是問了這個:「你為什麼不能離開黑暗的地方?」
「答應我,忘掉在這裡發生的一切。然後好好的活著。」他沒理會我的問話。
「我想忘記。應該說,不管用什麼方法,我也要把這惡夢自記憶中抹去。但我並不要因此而把你一併忘掉‥‥‥不要!我並不要忘記你‥‥‥」
「不行!你要把我忘掉!是徹底的忘掉。無論是我的聲音、容貌、還是一根髮絲,你都不能憶記起來!請你明白,我是包含在你這個惡夢的一小部分,是其中的一個細胞。如你不把這殘留的細胞都排除掉,那往後某個夜裡,你必定會後悔!因為那細胞會自我複製,在你熟睡的夜裡,重構它本來的整體。它會把你再次帶到這地下王國來!那老頭雖因你文章的力量快要死了,但他的黑暗世界並不會如此簡單的完蛋‥‥‥」
「小馬!不要!我甚至連你的真名也不知道!一直以來,你也有意無意對你周遭的一切、你的過去、你的現在閉口不談!你就跟我一起走吧!我還要好好的了解你!我深信,我倆彼此開誠的溝通後,就不再是孤獨的人了呀!」
「燕儀‥‥‥不‥‥‥」他想要喊出我的名字,但又止住。「
一陣微弱的震動穩住後,升降機門打開了。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也是迫不得意才會如此無禮。」
我還有千言萬語正待傾吐。但正要開口時,小馬已挽過手來摀住的我嘴,摟著我步出升降機。我並不怪他這帶點橫蠻的對待,只因不能分擔他一直以來的孤苦,遺憾得一顆心就似被吊起來鞭撻般疼痛。
潸潸酸楚的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仍看到升降機前方,有一組往下的梯級扶手。它們的頂上,都各附有一個細緻如藝術品般的天使小雕飾。這時,我才略覺自己正處身裝潢頗為典雅,同時又不失現代感的樓層之內。梯級之上,鋪著草地般舒服的地氈,猶如時刻都在等待什麼大人物的盛臨似的。
怎料得到,甫下得梯級兩步,小馬一直緊摟著我的手便突然垂軟下來,聲音顫慄得自喉舌間滑脫出來:「為什麼!這‥‥‥難不成‥‥‥」
「嘻嘻!這麼晚了,難道兩位還想偷溜出去逛夜市嗎?呵呵!幹嗎一臉鴨蛋裡跑出小雞的驚奇樣子?你們以為我死了嗎?沒想到,用在小屁孩身上也會立即遭拆穿的破把戲,也能把你們耍弄於股掌之間。實在太逗趣了!你這小子,連我那和小鬼因不想上課而喊肚痛沒兩樣的裝病,也沒看出一點端倪嗎!不過呢,你身邊這小娃兒的本事比你高明。因她那篇文章實在不能小瞧。它的感覺就像把千百萬人的青春年歲蒸餾,最末所收集出來的一小瓶瓊華。傅娃兒,看你獨享多恐怖的才能啊!萬幸的是,近年我已漸對幾十年前的青澀年少不那麼留戀了。簡直和乘搭長途車前,暢快地如了廁,所以不怕在車途上掉糞一樣!如不然,你那文章勢必勾起我對遲暮之年的感傷,令我於眷念失掉的青春時光這萬丈深淵裡,含恨而終!哈哈哈!」
「完了!」我無聲的吶喊!
那老頭誦經似的把那長串話句,自口中抖了出來。迎著我們上來的,除了老頭外,還有那像巨大影子般緊貼著他的大山男人,以及另外兩個生面的高個子。那兩人的身影,有點似最初在那出版社會客室把我迷暈的二人組男子。老頭特小號的身長,在平排走來的這行人中間,恰似令一面高牆破開了道直垂的疏隙。
我全身的力氣,都被自階級下徐徐而上的這一行四人抽光掉,心臟像被鐵鍊橫縛得跳動不了分毫。好像生怕萬一它跳出聲音來,傳到他們耳裡會把咱們殺掉,所以自己把鐵鍊取出來纏緊自己的心臟。
「你這傅賤娃!本想把你好好養著,給吃給住,好讓你為我調出文章的珍饈百味。但現在竟串通這臭小子想用特別的文章謀我,又要逃走!好吧‥‥‥哈!我現在就殺了這一直在旁護著你的臭相好,待會再把你全身的私密之處、任何凹下去的孔穴地方都舔舐乾淨,然後用吸管細味你的腦髓。嘻!」老頭取暖般磨擦著雙掌,鬼頭鬼腦的咬著下唇。
我驟覺老頭的舌尖,婉似隨著他的說話而遊走在自己的全身肌膚表面,不禁連內臟也起了雞皮疙瘩,幾乎一個狼瘡往梯級下掉去。
他們四人愈走愈近了。而我倆只是躑躅而竚,無處可逃的悲哀雨露一樣淋透全身。
「如果你真要這般狠下心腸,那我也唯有這樣了‥‥‥父‥‥‥」
雖然只有微弱的餘波顫動著我的耳膜,但我卻確切地聽到小馬最後那個欲要奪齒間而出的「父」字。我腦袋一陣發麻,原來那老頭是小馬的父親!其實本來我也有類似的預感,但畢竟不願小馬當面肯定這猜測,故我一路往來都沒說出口‥‥‥
「
「吓!你──」老頭額角暴出青筋向小馬叫嚷。這是他唯一一回發出惶恐的語調。「這樣做的話‥‥‥連你也會死!龜兒子!你不要命了嗎!」
「小馬!不要呀!你在幹什麼!」小馬以右手的餘力,再度把撲將過來的我推開。老頭一旁的大山男人及其他二人見狀,都急著從衣衫中掏出一支漆黑的物品。小馬身中偌大的洞窟不住淌出殷紅的血液,像不到一秒鐘就把大片石階染成一攤血窪。愈發濃調黏答的血變得接近醬黑色,把梯階當成瀑布一樣在上面順勢沖瀉下去。血有意志般迅即把老頭等四人圍得死死,並一湧地爬蟲類似的想攀附上他們的身體及衣領頸項之處。那三人手中黑漆漆的火械的槍管,都被漿汁狀的黑血堵死了。老頭身矮,雖奮力的掙扎,但不消一會就被血漿蓋沒了禿頂。他口中不停嚷著咀咒的毒言,然後像平衡不好的機械人般失足滾下階級。另外三人,都像身上冒著火般舌,死命地驅趕快要自臉上七孔侵入的血液。最後,連體格重型得巨艦一樣的大山男人,都和其他人一樣舞動著滾到臺階下面去。
以上的種種,播著快鏡似的在有限的秒數內便過去了‥‥‥
像患有深度近視的人沒了眼鏡般,我使盡勁才找回失掉的現實感,這才恍然赫知自己正跌坐在階級之上。
剛回過神來,便發覺旁邊滿載血水的臺階只浸泡著小馬的衣物,他本人卻憑空消失了。他的骨肉身軀,全都溶化成了那些翻騰起泡的血漿‥‥‥
臺階之下,那旋轉門出口前的空間已成血漿的湖泊。好幾盆美化空間用的綠卉被沖翻及撞毀。老頭和其餘三人被血漿蟲繭似的,一絲空間也沒透出般綑貼在地上。他們怎樣甩動手腳地垂死掙扎,也看似解脫不了。
我看到自台階的表面至旋轉門出口前,有著一條沒染到血的通路連接。似極了把畫紙塗滿紅色,然後在上面掃下一條白線。我打從心底感動,原來小馬在如此的狀況下,都顧及到不讓自己的血沾到我的身上‥‥‥
「謝謝你!」
我含淚向小馬道謝,即使他已不可能聽見‥‥‥
***
旋轉門外面,是絲絨般亮澤的黑夜。
我跑了又跑,像極了一輛失速的夜車,在好幾個街區轉角處差點絆倒在地。
我邊跑邊肆力地穩住自眼角泛出的淚水,以至眼眶開始有點腫痛。
我不去想此地究竟為何方,此時又將會到何處去。我只是一心藉由奔跑這行為,好等抑制潸然淚下的衝動。
猶如馴服一只頑獸,我好艱難才平伏了波濤般起伏的喘息。
抬頭一望,才恍惚間明暸自己不知不覺已置身於鬧區市街中,一處斜下去的暗角。
「不對!不對!一定有什麼不對!」
大廈像巨塔似的沒入雲頂,一棟緊靠著另一棟矗立於經過高度規劃的地表空間。繁喧的人造燈光若似花圃中的彩瓣一樣,重疊成萬花筒孔眼內可見的萬千姿態。若說這一切沒絲毫不妥,也確實沒不妥的地方。但在顧盼之間,這樣的城市景象卻令我莫名地不寒而慄!
「這不是本來的地方!不只絕不是我本來居住的城市!就連外國,或某個陌異之地,這裡也算不上!」
這念頭火苗燒盡草原似的毀掉了我的理智!我再次疾足狂奔起來,在罩上了厚重夜幕的城市裡,繞了一圈又一圈!
「這是哪裡?那老頭初時究竟把我綁到什麼地方來了!」我聲嘶力竭,哭號得喉嚨也快要破出血來。但嘶啞的孤泣聲,又隨即像賤殘的小舟在汪洋的暴風雨裡浮沉,被沿路上人語車聲的駭浪淹沒‥‥‥
「‥‥‥嗄‥‥‥嗄‥‥‥小馬!如今,我該如何是好?嗄‥‥‥呀‥‥‥看來,已經回不去光明的世界了‥‥‥嗄‥‥‥嗄‥‥‥嗄‥‥‥奇蹟,我終究創造不了‥‥‥」我雙腿痠軟得再也跑不動,倒在大廈間的暗巷裡,胸腔急劇起伏並喘著粗氣。
「嗚‥‥‥嗚‥‥‥嗚‥‥‥嗚‥‥‥嗚‥‥‥嗚‥‥‥」
我的呻吟聲混和了巷子裡黑暗的空氣後變得嘔心。我強忍著一種想要把內臟都吐出來的感覺。
「嗄‥‥‥那裡面的究竟是什麼?哈‥‥‥不管你是何種不祥的東西也好‥‥‥請快過來把我殺掉吧!」
正當我的指甲在污穢的地面陷入,快要因痛苦而狠絕地刮破時,依稀覺得在巷弄深處詭黑的盡頭,一對尾隨自己步伐許久的青暴眼珠,正定下來覷視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