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26 11:21:52波西米亞貓

[紐約.台北] 前衛電風扇與視覺的政治美學-評雲門舞集《竹夢》

前衛電風扇與視覺的政治美學- 評雲門舞集《竹夢》

陳志宇.文/攝
(3.20.2004)


其實在音樂美學裡,或甚至是人生中的多數重要時刻,永恆的緘默是比過度的絮語還要來的有震撼性,有說服力,且論述出更多的可能邊界。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旗手阿多諾 (T.W. Adorno) 在其著作《音樂社會學導論》中,帶出了上述這個看似吊詭的總結辯證。但我們在細仔推敲其字句背後所隱匿的半虛音音符時,卻可有趣地找到其論證的脈絡。簡單地說,阿多諾一生所致力顛覆的文化工業(大眾文化)總是以極高的分貝、數量、頻率橫掃我的日常生活,而這些如有價的大量生產商品般被強勢販售的文化產品- 從流行音樂、新聞報導、時尚、綜藝節目、電影、到歌劇等- 則挾其在"量"上而非"質"上的絕對優勢瞬間掩蓋過了所有世間其它較內斂靜謐的聲息。

所以沒有意外地,在晚期資本主義的現代社會中,象徵及符碼意義上的雜/噪音式商品成為了在消費上,政治上,以及美學上最大的美德。而阿多諾所力圖扭轉的就是這種因過度政治音量上的無意識行為所造成的大眾沈淪/失憶/迷走社會現象。而在這裡,對阿多諾來說,緘默並非是物理現象上的音波中止,而反道是心靈及思維辯證上的暫時停滯,而其目的,就是冀望能將人類的失序狂亂意識拉回到由理性所建構出的大道之上,因為緘默有助於人們看清所有喧嚷不止的雜音背後所欲藏匿的腐屍般真相。

而雲門舞集的《竹夢》在今晚終場前放置於國家戲劇院舞台上的六座大型電風扇,則是異常尖銳卻也同時黑色幽默地再現了阿多諾所宣揚的那種"緘默式美學的內省力"- 而這也是當代前衛藝術所必須具備的最基本社會批判功能之一。在那長達近五分鐘的時刻裡,整個劇場裡突然停掉了所有的現場大編製交響樂團配樂,撤除了所有的前台舞者,在時間-空間構築出的四維向度上所剩下的一切,就只有那六座黑色的電風扇及其低調嗡嗡作響的風流聲(緘默式的自省)、在舞台正上空被風給吹亂了一池的綿雜銀白色雪絮(文化工業裡的噪音式大量傾洩的強勢資訊)、一個身著白衣冷眼看世界且幽雅地吹著簫聲的長髮男子(藝術工作者?)、以及在台下因這種突如其來的荒誕舞台設置而不斷地此起彼落的觀眾謾笑聲。

但諷刺地是,究竟有多少不自覺地發出謾笑聲的觀眾發現到這則從《竹夢》裡所牽引出來的黑色文化寓言? 而就如法國詩人波特萊爾所寫下的那則著名詩句"對我而言,世間的一切全都是寓言",雲門舞集《竹夢》這則浮面詩意上的凄美改編作品所指涉的真正寓言,或許我們可將其引導至《築夢》這則具台灣本土政治意識的社會批判作品。

而整齣《竹夢》所小心翼翼所藏護著的那能夠引領我們進入這則台灣黑色文化寓言的線索,不是在舞者的身体動作上,不是在世界知名的愛沙尼亞籍作曲家Arvo Part所譜寫的背景配樂上,不是在雲門首度和NSO國家交響樂團的合作上,而是在其視覺的政治美學上- 特別是在"顏色"上的隱喻。

而對在普林斯頓大學任教的著名文化人類學家Clifford Geertz來說,所謂的文化概念,"在本質上是絕對的符號學式的",而她並且深信"人類是種被自己所編織出具深沈喻意之網所束袱的動物",而所謂的文化其實也就是這些看不看的意義網絡,所以研究文化並非要像實證科學的目的是在找尋出舉世通用的法則,而反道是在找尋"被等待去詮釋的意義"。

所以回到《竹夢》所帶來的在顏色上的寓言,筆者欲用文化深描詮釋理論(thick description)所做的解讀是: (符碼)顏色即族群認同。非常粗淺地從宗教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的面向上來看,所謂的圖籐制度是能夠化約地代表及再現出整個服傭在其傘翼底下的想像式道德共同体,例如神聖十字架與基督教之間的聯結,巨型鳥居與日本神道教之間的關係,巨嘴老鷹木刻柱與印地安人部落之間的借喻,三角掩面白袍與美國南方三K黨之間的聯繫。這份符碼與團体之間的名單,我們可以在各種美式職業運動(NFL, NBA, MLB等)與吉祥物、搖滾樂團的唱片封面視覺設計風格、跨國公司的企業識別系統、以及政黨與其代表顏色上,找到無止境的真實案例。

而在台灣國,上述最後一例的文化觀察,則可在兩大黨系各所個自代表的"青天白日"以及"自然綠"這四種顏色上找到答案。在所有的造勢晚會上、服飾搭配、競選廣告、黨物文宣設計、口號、甚至到募款宴會的食物名稱選擇上,均無意外地是圍繞在其自身的顏色周邊在發想和打轉。我們更簡潔一點的詮釋: (符碼)顏色即政治認同。

而今晚,觀眾究竟在《竹夢》這齣舞蹈裡看見了什麼? 有人看見了立有百根人造綠竹的世界級舞台及燈光設計,有人看見了四季的大自然遞嬗,有人看見了美麗舞動中的肉体,有人看見了凄美的愛情故事,有人看見了終場的爆笑式收場(舞者逕自打掃落雪而不顧演出尚未終止、幕後工作人員拆掉了整個背景布幕、到最後現場導播出來叫不知戲已落幕卻仍在入戲吹著長簫的長髮男子),而也有人什麼都沒看見。

就筆者所受的專業養成來看《竹夢》,它所述說的,既非竹,非舞,非情,非境,非音,非旅,非夢,亦非美(雖然大多數官方所安排的表演開場前的《名人談竹說夢》講座系列均是繞著這幾個母題在闡釋),而實質上則是在"色"- 視覺符號上的政治美學。

許多國外的劇評均將論述的重點放在林懷民先生在《竹夢》裡的諸多在舞蹈上以及詩意上的創新來作文章,所以我們可看到諸如"雲門舞集的演出歷史中,動作語彙最繁複的作品"(法國費加洛
報)以及"美麗如畫,魅惑人心"(法蘭克福匯報)等的西方短評。而在台灣國土生土長的細心觀眾在此"西方正典"的讚譽之外,也應該不難發現整齣舞碼襯在"顏色"上所發展出來的在內容、在身体、在舞蹈、在視覺、在美學、以及(最重要)在政治上的內斂緘默式的寓言- (符碼)顏色即政治和族群認同。

從"顏色"所帶來的視覺政治美學這個尚未有人提到的論點來詮 釋,與其它名作《薪傳》、《浪者之歌》、或者《水月》等相較起來,《竹夢》的確是雲門的演出歷史上身体語彙最複雜的創作,而筆者欲再加上《竹夢》同時也是視覺寓言最大膽且同時是政治美學最隱晦的一部(前衛)作品。

在2001年台灣國首次民選政黨輪替後完成的《竹夢》中,觀眾首先看見了一整片橫亙掩天的翠"綠"色竹林(執政黨; 台灣),穿梭在林中身著白衣長袖或全身血紅色華服的舞者(在野黨),襯著竹林時晴時陰的青天(在野黨; 台灣),在綠林裡或迷罔或堅定或聲歌或爭執或失序或理性或激情或靜美或合併或分裂的社會生活結構(台灣的歷史與政治氣候),紛落雜亂的迷霧或飄雪(台灣的媒介/新聞/八卦),以及最有趣且最具政治喻意的演出地點國家戲劇院(中正紀念堂內,總統府前,在野黨黨部旁)以及演出時間(3/12-3/19至大選前一晚; 原本是要演出至總統選舉/公投開票結果公佈的當晚,即3/20)。

而《竹夢》裡所珍藏在集体潛意識最晦暗最深沈處的這則非在地台灣國人民方能領會的政治喻言(其實Clifford Geertz自己也認知到身為一個外來者對於圈內人文化,在詮釋上的盲點- 文化總是專屬於能夠運用特定符碼的原始創造者與其使用者),總結來說即是: 百年來所有生長在名喚台灣國這片土地上的人民- 不論是先來的或後到的,是本土的或外來的,是執政的或在野的- 其實均是同時在四組不同顏色的自然環境涵養下茁壯和成長的。所以我們可以這麼地假設每個人民的本質都是四色調和的(綠/藍/白/紅),而唯一的個別差異,也僅是各色的比例調和多寡有所不同而已。每個在這片竹林裡生存著的人民或動物,或許個自過著不同的生活,經營著不同的夢想,懷著不同的思緒,經歷著不同的人生,跳著不同的舞步,論述著不同的意見,但是從本質論上來觀照,每個曾經/正在/將要寄居在這塊土地上呼吸存活著的獨特珍貴生命,都可被視為一個符號學語意上的"台灣國人民"- 一個顛沛流離了四百年的亞細亞孤兒。


天祐"臺/台灣"
繼續"竹/築夢"


陳志宇
天母,台北,台灣國
寫于總統/公投開票前一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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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門舞集《竹夢》
03.12-03.19, 2004
7:45pm 國家戲劇院,台北

《竹夢》
發生在參錯有致的翠緣竹林裡,
從晨霧瀰漫的開場,
到大雪紛飛的尾聲,
在巧思的燈光變化下,
讓竹林不斷變貌,
呈現「晨霧」、「春風」、「夏喧」、
「秋徑」、「雨霽」、「午夜」、與「冬雪」
七個章節,七種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