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講評
此篇文筆細膩尖銳,結構層次清楚,令人驚奇。從未看過女性的嫉妒可以寫得這樣深沉,這樣充滿傷害性。——季季
此篇將複雜的心理寫得很有層次,很具說服力,甚至行文中濃烈造作的修辭與親密關係所帶來的傷害也互為表裡。——柯慶明
貓病了?貓不是病了,她知道。她的貓,這個妹咪(她念作ㄇㄟˇ咪),一直很懂事,不找她麻煩,沒帶牠看過獸醫。當然在她每日生活的途中,也會注意住宅附近的診間,招牌燈箱上做出卡通圖案,落地玻璃門窗裡貼得乾淨鋪得亮,一對小男女,人行道上騎著摩托車掠過她身邊,停下才發現後座女孩懷了一塑膠提籃,兩人哎喲討厭啦你車鎖好沒嘻笑拉扯推開獸醫院的門。獸醫院,多個獸字,事情就輕了一半。她常提醒自己要記住附近那間動物診所的電話,以防萬一,回到家躺在床上電視按開又忘了。
但她的貓,這個妹咪,一直很懂事。牠不是病了,只是懂事了。幾個禮拜來,早晚看牠聳尾貼腹而過並一詠三歎,牠即使叫春也不找她麻煩,不曾鬼哭神號,只是嗚嗚發出小小的恨聲,尾尖撓過臉側摩過耳背掃過之處幾乎都要滿地開花。她有點擔心,這分租公寓,房東經濟實惠,拿木板把屋子隔隔租給六個人,除此就是兩間公用浴室一面陽台與一組炊具(連廚房亦不算),每個人都避不了每個人,也早就說過不准養動物,她有點擔心,妹咪這樣被發現是遲早的事。
總之必須帶去求醫的。「妹咪,妹咪。」壓低了聲音一叫,就乖乖地過來,不知多麼甜蜜、多麼讓人心碎地走近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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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手抬起妹咪的下頦檢視眼睛一手順著牠尾巴,意思是沒事不怕,看看而已。妹咪伏身,姿勢和好,她忽然覺得牠有些妖。就一直看著他的一雙手。
「妳的──」從她手裡抽過剛剛填好的病歷表,「妳的ㄇㄟˋ咪──」
「ㄇㄟˇ咪。」
「──ㄇㄟˇ咪。幾歲知道嗎?」
還是就一直看著他的一雙手。橡膠手套邊緣露出的膚色偏白,讓人一看就想起醫生的膚色。「……我不知道,牠是撿到的。」
(啊,我跟你說,那天雨下得很大,很大很大,我就看到牠沿著車道的水泥牆邊慢慢走進來,渾身都溼透了,縮成一咪咪啊,水從毛上滴到眼睛裡,所以眼睛也張不開。因為上班時間我不能隨隨便便離開收費亭,隨時都有客人開下來停車或是拿好車要出去,所以我就用原子筆啊,敲那個收費亭的鋁門框,叫牠,我說咪咪過來咪咪過來,你在那邊會被車子壓到,牠懂耶,不騙你牠真的懂哦,牠就走過來了。)
他扳開貓顎手指伸入探探口齒,又把妹咪放上秤子。妹咪回頭看她,她也不知怎麼辦,伸手過去拍拍,恰好他把貓從秤上抱下,指端就輕輕擦過他薄膜了一層不老但也不是年輕的手背。輕輕地擦過。她自己上班也是戴白手套,每一天從小窗口接過一張張離開的證物。每一天每個人都在離開。布手套其實使工作不便,指間的零錢發票車卡常常掛一漏萬,但是她覺得很好,一雙手看起來多多少少像個好命人;戴口罩也很好,有時她從窗上的倒影裡乍看自己,只露出一雙眼睛,會有一些美的樣子。
「大概一歲半到兩歲,撿來之後有沒有看過醫生?以前有發生過同樣的情形?」
「都沒有啊。」
(牠就走過來了哦,坐在那裡一直看我,也沒有喵哦,那個鼻子下面那邊啊,一邊滴水一邊一掀一掀的,就是沒有喵。我就覺得這貓好像很乖的樣子,有車子開進來,牠居然懂得跳進來我的收費亭裡面躲車輪,人家不是說貓都很怕人,牠都不怕我,我想一想,就拿外套把牠包起來塞到背包裡,拉鍊露一個縫縫給牠呼吸,其實被同事被課長看到也沒有關係啦,他們問是會問啦,其實也不會怎麼樣,他們人都很好,比方說有一次──)
「……小姐,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啊!啊。有、有啊……」
「我剛在講,現在的話,就是發情了,可以先開藥給妳回去餵,緩解一段時間,」他一邊翻視妹咪短短的毛根,「但是妳要知道,緩解就只是緩解而已,甚至只是有程度的緩解,一般來說不結紮,上了年紀之後很可能會子宮蓄膿。我會建議飼主及早絕育。」
「子宮蓄膿,那,那是怎樣?」
「一樣,開肚子挨一刀,只是更麻煩。還更危險。妳要讓牠生小貓?」
「小貓,生小貓喔,我沒有想過,不會吧。」
「那就結紮吧。母貓不生育,」終於被放開的妹咪,開始豎直長尾掃著他的腰,幾乎沒有小動物本能的恐懼,他好像覺得很有意思,拇指螺旋揉牠眉心好俏皮生著的一撮花毛,另外四指扣住牠後頸,妹咪漸漸軟倒。「母貓不生育,牠的子宮、卵巢,整個生殖系統就是多餘的。沒用。麻煩而已。」
「可以先吃幾天藥,讓我考慮一下嗎?」
「當然,妳也可以問問別的醫生意見。」
離開時街道已經逐漸要休息。她一手抓著藥包,一手抱著裝了妹咪的提袋,在人行道上走了兩步,又回頭,恰好看見他診所招牌燈箱瞬暗的一刻。那上面繪了一隻辨不出貓狗鼠的卡通動物的大眼睛也同時沒有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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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妹咪的情愛之心似乎已經很堅定了,她按照他的交代,「藥粉,混在半個罐頭裡,每天一次。」如此給養三天,妹咪日日柔順食畢,只是不生效。渴慾而渴育的貓身在她們共居的三坪分租小室中顯得無所不在。她緊緊抱膝坐在單人床上背靠木板隔間,瞪視牠的揉搓與翻滾,同時不得不然地想到他在妹咪身上反覆操作的一雙手。
他是中等個子,但比例上腕骨顯得寬掌心顯得厚,不知橡膠手套裡面他手是什麼樣子,應該是讀書人的樣子。但或許有疤,應該一定有疤。小動物發蠻抓傷咬傷所留下。
由於角度居高臨下之故,她坐在停車場收費亭裡總是先看見車主伸出來的一雙手。指腹指甲,掌心手背,肌理筋脈血管。固然有手套隔絕溫溼度,但日日與人十指交接,久後她也學會了難以解釋的瞬間靈感,在駕駛從暗影的車內呈現面目之前,能夠從遞來的雙手間先覺某些端倪。一個無禮的男子將要出口傷人:「多少?一百二?幹妳娘!一個小時一百二!妳去搶比較快!幹妳娘!」或一個闊人:「不用找,不用給我發票,我趕時間。」當然大多數時間裡沒有這些戲劇化,她只是坐在那裡安靜地被廢氣經過。百貨公司想讓停車場全自動化的傳言一直都有,她也只是坐在那裡安靜地被傳言經過。反正被客人罵她不能回嘴,被繳費機取代她也不能回嘴。
不知道橡膠手套裡面他的手是什麼樣子。如果看見了或許能更明白他一點。她非常想看見他的手。
跨下床去把妹咪抱上身,在牠身上複習他手的路線。下巴、眉心、頭頂、頸凹、背弓與尾梢,還有指爪。那時他把妹咪的四隻小掌翻起俯身仔細檢視:「乖,好乖,沒有伸爪子,真是乖乖貓。」當然她明白這是在哄妹咪說話,沒有稱讚主人家教很好的意思。她試著貼緊妹咪的短毛嗅聞,其實感官上完全不覺什麼異狀,但她知道妹咪身體有她從不能體會的天地誘惑的本質,妹咪有。像他那天講過:「母貓一旦發情,散發出來味道公貓幾公里內都聞得到,所以妳還要考慮,她會不會招來外面的公貓跑到妳家外面打架吵鬧?她也會一天到晚想往外跑,這些妳都要考慮。」
妹咪在她膝上翻了個身。她低下頭,將臉揉入他曾專注下力觸摸的妹咪的肚腹。妹咪,妹咪不怕,馬麻改變主意了,我們不開刀,我們不結紮,那妳一點香味給馬麻好不好。那貓遂像個歡樂的嬰兒一面四肢抓進她髮中,一面沙沙地舐起母親的脖子。牠體腔內血液咕嚕嚕的慾力竄流聲響非常明顯。想起那日在他手底,牠也是這樣地媚聲隆隆,她猛然睜開眼睛,不能克制顫慄復顫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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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她其實也懷疑過自己是否會這樣子,一邊目睹自己生命中各種想像一盞一盞熄滅,一邊就乾燥地慢慢一路結局。她只是不知道懷疑會成真,也沒想到成真的部分比原先所懷疑更加下沉。
例如說她曾認為自己會在未老前匆忙嫁某個人,這人不會富貴高尚,不會多麼鍾愛她,也不會多麼受她鍾愛;然而起碼是不需要向他人或向自己解釋的人生,青春流走留下的位置必須被填補,婚姻或者什麼,未完成的空無者將永遠欠世界一張歉然而疼痛的臉。她沒想到連這樣一場匆忙都沒有。
又例如說她曾經認為自己是個計算──不是算計──非常清楚的人。她做過車掌,做過許多年小貿易公司的總務,也做過許多年的會計,必須是計算非常清楚的人。而一個計算清楚謹小慎微的人難道不是最無虞的嗎?她沒想到世間一點小安樂通常不許保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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