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04年一月27日上午七點，我悄悄地躲離了開始進入例行混亂的護理站，回到這時空無一人的值班室，心跳加速、口乾舌燥，按著電腦鍵盤的手指幾乎在顫抖。一切都準備妥當了，網站、會員登錄、場次、信用卡號、英譯地址．．只需要照著在心理演練多次的步驟來就可以。於是，在七點十分不到，我在Ticketek Australia站上，訂下了一張貝蒂蜜勒「吻我的喇叭」演唱會門票，電腦選位：S47區座位AC43，依照電腦上會場大致的區塊劃分，是在舞台正前方，但究竟坐在哪兒，我還是一點兒頭緒也沒有。不過能趕在開始售票的第一時刻訂下票，我已經安心不少（售票當天中午即傳出，雪梨的演唱會門票已售磬）。那一整天，我的心情一直處於興奮與惶恐交錯的狀態，畢竟，還沒有任何人（包括我的老闆、我的家人）知道我做了這樣的一個決定。

在閒晃血拼了一個半小時，吃了一份炸雞薯條（那是什麼？），灌了一瓶可樂娜和半瓶礦泉水，進廁所梳了三次頭髮、洗了兩次臉，演唱會場的門才終於打開。我握著手中的票根，戰戰兢兢地循著工作人員指示往觀眾席的前座中央區走去。「究竟可以在多遠的距離看見貝蒂」，這個問題盤據著我的腦海，為了避免不測（位置太偏或視野不佳），我甚至已經借好了望遠鏡。

結果揭曉！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座位就在舞台前第三排的最中間，感謝老天！真是再完美不過（再前面一點，會因仰角而看不見舞台後方，再後面一點，又不夠貼近）。

我穿著我最昂貴騷包（包括新買的Prada有色眼鏡）、然而就當時的天氣來說真的是太熱了的全副家當，故作鎮定從容地由旁邊的走道一步步移動到我的「黃金座位」，感覺像是聚光燈就打在我身上似的。我是尊榮顯耀的貴賓。

不過二十分鐘後，我又開始恐慌了。眼看前排及後面的座位慢慢地被魚貫而入的觀眾填滿，第三排（也就是AC）中間，也就是我身旁，約有二、三十個座位卻莫名其妙地空著，一直到八點開場前五分鐘，都還是不見半個人入席，真是見鬼了。在心裡，那盞自己往自己身上打的聚光燈已經變得詭異刺眼，讓我如坐針氈般，渾身都不舒服起來（一個人坐在空蕩蕩一排的正中央就已經夠怪了，更何況全場的有色人種，就我所看到的，不超過五個）。幸好這時候，那位七老八老的阿婆，以蝸牛般的速度慢慢地爬行到我身旁的位置，才卸下我心裡那塊沉沉的巨石。說也奇怪，這時從門口零零星星進場、遲到還散漫得要死的觀眾，就不聲不響地漸漸把第三排的陣容給補齊了。

我這才有心情左顧右盼地四處張望，除了那些入場前就已經囂張奪目的「團體」：穿著水手服、帽上寫著BETTE、看起來像皮革族SM狂的中年發福組，還有戴著粉紅色假髮、穿著迷你裙與分別縫上「B」「E」「T」「T」「E」字樣啦啦隊裝的聒噪八婆五人女子組（很多人還跑上去和她們合照，我因為太害羞所以不敢），最顯眼的當然就是這票「Queens from Queensland」。其中有人真的變裝上場（打扮的近似雪兒與瓊考琳絲的綜合體），誇張的爆長假睫毛與金粉濃彩妝，簡直讓我看傻了眼。而大多數則都是穿著雖簡單但打扮很有品味的同志，一件貼身粉色的襯衫、一條可以展現曲線的牛仔褲、一只耳環，大概是最普遍的裝束，相較之下，被一身厚重悶得汗流如豬的我，很顯然是Overdress了。

而這群熱情又外向的歌迷們，實在是幫助炒熱這整場表演的關鍵之一，看他們才一進場，就像花蝴蝶般，翹起下巴、張大雙眼，開始東張西望，找尋熟悉的臉孔，然後興奮地跳動、揮手、飛吻、擁抱．．．搞得節目還沒開始，就已經像是個嘉年華會。

當貝蒂的開場秀告一段落，她為觀眾們介紹了這次演唱會中最不同的地方：銅管樂器，幾個陪她巡迴了五、六十場，或是才剛加入的喇叭手（她忘了其中一個的名字，顯得很懊惱，後來還又特別提了這個傢伙好幾次做為補償），各秀了一小段，接著貝蒂就以銅管樂為伴奏，表演一首選自《昨日，今日，永遠》For The Boys，在片中她飾演的女歌手初次登台的曲目「Stuff Like That There」。

這可說是個大膽的選擇，因為才剛開場，嗓子說不定都還沒完全舒展，就得和喧囂震天的銅管樂器爭鋒，火候稍有不足就會出糗，而且這首歌的招牌就是那一連串不間斷如RAP般饒口的歌詞，搭著數不清的轉音與半階音，還要一路上爬八度，我敢說大多數歌手連在錄音室都不見得搞得定，何況是現場演唱。

於是當貝蒂一開口提到歌名時，伴著掌聲大家全跳了起來，同志觀眾們興奮地隨著復古又俏皮的音樂搖擺起來，從脖子到臀部全像裝了馬達，扭得又猛又帶勁。而貝蒂像是受到激勵，也快活地舞動起來，而她的歌聲，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就像是從CD放出來一樣沉穩又紮實，而她神乎其技的歌唱技巧，更讓每個音符都滑得像是毫無摩擦力，不費力地一路往上盤旋，直到最後的高音飆出，這時所有本來還在搖頭晃腦的觀眾，都看傻了眼，然後爆的一聲，哄堂的尖叫、口哨與掌聲，淹沒了還在收尾的樂團演奏。

接著，依循她選歌「動極生靜」的原則，銅管樂手全坐了下來，只剩下沉潛襯底的鋼琴聲，聚光燈穩穩地打向舞台中央，貝蒂的身上像是罩了一層迷濛的光暈，她幽幽地唱起了她1973年第二張專輯「Bette Midler」裡的「雲雀」Skylark。

還記得有一個知名的好萊塢觀察家兼專欄作家曾說，貝蒂蜜勒的明星魅力來自於誇張的自嘲與感人的悲歌。我非常同意，而且更進一步地覺得，她之所以能成功的原因，便是這兩者契合無間的交溶。她不僅能夠毫不避諱地在各樣表演的大場合，拿自己來自低層的出身（不只是來自藍領階級家庭，她的成名也不像麗莎明妮莉或芭芭拉史翠珊般由百老匯舞台、電影、唱片圈發跡，而是從不甚高雅的同志浴場演唱而獲得賞識）與低俗的打扮（『是我把俗氣的假髮、廉價的成衣和誇張的濃妝帶進演藝圈的，你去看看克莉絲汀和布蘭妮的演唱會，她們有感謝過我嗎？』）來開玩笑，而且口無遮攔地大開黃腔，她也可以正經八百、完全投入感情地，把一首哀傷的歌，唱得讓人肝腸寸斷，而且每唱必定能奏效。而更神奇的是，她能夠前一秒還挑得你神經短路地狂笑，後一秒卻用歌聲讓你意識到笑聲裡的酸楚悲哀。

在這場演唱會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她以她絕無僅有的溫柔與深沉，唱完了「向蘿絲瑪莉克魯尼致敬」兩首浪漫輕柔的沙發經典情歌後，全場還陶醉在流動燈光陪襯下的夢樣氣氛時，「哈雷女郎」們穿著一身暴露的白色婚紗跳了出來，唱起了「The Dixie Cups」的64年名曲「愛的殿堂」Chapel of Love（收錄在貝蒂的首張專輯「The Divine Miss M」及名曲精選輯），搖臀晃奶叫人眼花撩亂。然後躲在布幕後面的貝蒂，開著一輛裝飾著燈泡的誇張天鵝造型車，飆進了舞台（坐在前面的壞處就在，有時某些驚喜會被提前看到），輕鬆地以圓潤歌喉與舞台效果，把焦點一下子又吸回自己身上。

在布景的銀幕陪襯下，貝蒂延續著「Chapel of Love」浪漫婚禮主題，開始拿名人婚姻悲劇來大開玩笑，布萊德彼特與珍妮佛安妮絲頓與安傑莉娜裘麗與比利鮑伯索頓，女同志艾倫狄珍娜莉絲與安海契，小甜甜布蘭妮與那一串和她差點結婚及已經結婚的男人，J Lo與那一串來自各個領域（舞蹈、饒舌樂、拉丁樂、電影）和她差點結婚及已經結婚的的男友，當然也絕不會放過同屬「Gay Icon」、前陣子鬧出一堆毆打老公、強暴司機傳聞的麗莎明妮莉。

全場觀眾們被她狂拋猛丟的包袱，砸得大笑開懷，笑浪一波蓋過一波。而貝蒂卻在大家東倒西歪的同時，選擇了「我想今天就要下雨了」I Think It's Gonna Rain Today（收錄在貝蒂最暢銷專輯「情比姊妹深」Beaches電影原聲帶）這首充滿悲憫哀憐胸懷的歌曲，呈現了現代人在愛情中的徬徨、空虛與無助。霎時間，那些好笑的八卦是非，彷彿都與我們自身曾經有過的那些失敗、不美滿的愛情故事相互呼應起來，我們才突然感受到，殘缺的感情確實在這整個世界裡滿溢，渴望著那一點點撫慰的心，在每個角落跳動著．．．

再更進一步地，貝蒂又將普世間對愛的渴求與失落，凝聚到女人的身上，把幽靜長河般的曲調與氣氛，推向驚濤駭浪之中。「當男人愛上女人」When a Man Loves a Woman（選自貝蒂首部主演電影《歌聲淚痕》The Rose電影原聲帶），貝蒂蜜勒幾乎把她所有的氣力與感情全部逼了出來，盡情地塞進每一個近乎嘶吼、悲嚎的音符當中，從不斷不斷迴蕩盤旋的低沉吟喃，轉入鏗鏘有力的節奏，然後拉高、再拉高，直達衝破屋頂般的高亢，撞擊、再撞擊，然後近乎哀傷而絕望地落了下來，無可抑止地沉往最空最暗的最深處。

在貝蒂的演唱會中好像都有這樣的一個時刻，她似乎捨棄了她完美的技巧與滑溜的音色，而用最純粹、最質樸、毫無修飾的聲音表情，演唱一首足以撼動人心的感人悲歌，有些剎那你甚至會覺得她根本在虐待自己的嗓子（著名的代表作就是這首「當男人愛上女人」，還有同選自《歌聲淚痕》的「留在我身旁」Stay With Me，以及早期的「黛塔唐／三角洲的清晨」Delta Dawn，選自「The Divine Miss M」）。但這些歌曲卻也是最直接能夠讓貝蒂表現出，她能夠直接以聲音敲進觀眾內心最深處的能力，也彰顯出在七○年代初期才正式出道的貝蒂，可以與同輩女歌手區隔的搖滾震撼力。

令我感到無比訝異的，並不是貝蒂如何能夠把這樣痛徹心扉的吶喊，唱得讓人毫無招架之力地被震懾在座位上，直到她甩頭頓點、一氣呵成地完成這首歌時，然後全場歌迷才失控地彈出座位，像是哭喊般地尖叫、腦袋短路般地跳躍。而真正讓我瞠目結舌的是，在我心目中唱歌表演早已是老練圓滑成精的貝蒂蜜勒，居然在唱完這首歌時，一下子還無法從歌曲的哀痛情緒中拉回，仍然滿臉的悲憤愁苦，連面對觀眾爆發的激情，想要擠出個笑臉來致謝，都顯得勉強。

我才發現，她是真心地、毫無保留地、用盡全力地，唱著這首歌曲。

貝蒂消失在舞台之後，觀眾還在鼓掌，翻天覆地超過了一分鐘，這時哈雷女郎穿著二十世紀初的保守泳裝，伴著歌曲「Walk Right In」出場唱唱跳跳，緩和氣氛。突然，貝蒂穿著一身像是吉普賽算命婆的裝束，邋遢地紮著頭髮，以邁阿密資深公民的德性搖了出來。

『你知道的，我可永遠也忘不了．．．』I will never forget it you know…聽到這句招牌的開場白，所有標準貝蒂迷都明瞭，蘇菲的黃色笑話時間到了！

天啊！這不正是一場最Hi與最Lo、上天堂又下地獄的超級三溫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