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19 09:24:48牛頭犬

蘇格蘭一周遊記(一)一就夠了

蘇格蘭一周遊記(一)一就夠了

在台灣,填鴨教育在學生身上所造成的最明顯缺陋,就是人文素養的普遍缺乏。在那個號稱全台最頂尖的高級中學裡,清早八點開始的音樂課,並不是學生們怡情養性、心靈提升的寶貴時光,而是前一夜抱書狂K後用來補眠的昏睡無聊時段(不幸地,我也是那種在課堂中頻頻點頭、偶爾還有口水會滴下來的學生)。於是,我們的老師,也就是大金鋼的媽:金花,說了一句我一生都無法忘懷的話:「一個人在早上十點前,意識都不能算是完全清醒的。」

於是,當抵達旅行目的地頭一天,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我正通過愛丁堡機場驗證關卡一名迷糊但友善的老人的盤問,我很慶幸是被這位老先生審察,因為另一個審察員是個臉長鼻尖的婆娘,和她周旋肯定會破壞這一天美好的開始。然而,雖然輕鬆地回答了幾個問題,就順利過了關,但當我從旋轉盤扛回我19.5公斤重的大行李箱後(真的很大,絕對不是正常自助旅行者會帶的行李箱,差一點點就超過航空公司的限制,不過說實話,我本來就不是一般正常的自助旅行者),一派輕鬆自在地拖著要過海關時,一個身著制服的黑女人查驗員追在我的後面,「Sir、Sir、Sir...」地鬼叫不停,我停下腳步想,我看起來也不像柬埔寨或泰國毒販,更不像帶自殺炸彈的中東人,幹啥攔我下來。但是當我把那個又重又大、足以塞進一個人的行李,搬上檢驗台(是這個名詞嗎)時,連我自己都不得不開始懷疑,是什麼樣的觀光客,旅行會帶這麼龐大的一個行李箱?

英國人畢竟是英國人,雖然滿肚子疑惑卻還是保持禮貌,有條不紊地將制式的一連串問題,仔細地提出詢問,嚴謹又囉唆的程度讓我到後來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希望那時沒有得罪了她。最後行李又過了一次紅外線偵測器,她就客氣地放我走了,離開機場時,雖然心裡稍有點疙瘩,但也還好,至少不像另外那個南歐人長相的中年人,整件行李被打開,還被掏來掏去的(我想我的行李一旦被翻,恐怕就關不起來了)。

接著我搭上了往市區的巴士,很快地,正如我記憶中一般美好的英國景致,矮丘、一望無際的草地、滿山遍野的小花、溫暖典雅的小房子,全湧向我身旁的窗外來。我幾近貪婪地用眼睛掠食這寧靜舒服的市郊春天,全身傳來一陣陣快慰的酥軟,幸福得就快要癱掉了。我突然想到,如果真的能夠生活在這樣的地方,究竟人生還能有什麼需求呢?我想了想,嗯,亞曼尼的西裝、BMW的休旅車、Wedgwood的全套磁器、豪華家庭劇院...真是有病。

第二天的早上,我再度坐著巴士經過這片郊區,那是我參加愛丁堡當地旅行社一日遊行程的開始,目的地是史特林城堡與羅蒙湖Loch Lomond。團員共十一人,只有我落單,同行的還有一對感情很好的荷蘭夫婦、一對德國姊妹花、一對話說個沒完的夏威夷夫妻、一對美國母女(那個媽媽年紀很大,行動不很方便,女兒則是刻苦耐勞型的中年婦女)、一對膚色不同的情侶(男的是美國人,女的可能是菲律賓裔或泰國裔,還穿著有民族風的服裝)。導遊兼司機是個年輕苗條時可能很帥的蘇格蘭人(我猜年紀和我相差不遠),全身上下散發著蘇格蘭的調調,當然,還沒誇張到穿蘇格蘭裙的地步,不過一口濃烈的蘇格蘭腔英語,讓我從頭到尾聽不到兩成懂,只能一直裝笑。

導遊一路上邊開車邊為我們介紹車窗外的景色,先是在市區時一再推薦要登上史考特紀念塔瞧瞧,漸漸駛進市郊後,還為大家指出一棟堪稱愛丁堡最醜陋建築的房子(應該是家資訊器材連鎖店,塗上誇張低俗的紫色,品味確實噁心。不過澎湖馬公那棟亮蘋果綠的「豪宅」,仍是我心目中變態醜房子的首選),接著更在公路上解開了我初到蘇格蘭時的一大疑惑。

當我在飛機上俯望英國那平緩起伏的美麗綠色原野時,赫然被一方方參雜其中、切得筆直整齊的金黃色區塊給嚇了一跳,從高處看下去,陽光下那些金黃色的區域,有點兒像是一面面巨大的黃色帆布,然而當我搭著機場巴士經過時,才發現那是植物,一整片開著金黃色花穗的植物。導遊告訴我們那是油菜花,採收下來的菜籽可以用來榨油炸薯條。城市鄉巴佬如我聽了還真是驚訝,因為我一直不清楚,原來英國那些一望無際的草地,是有主人的,而且還可以拿來改種經濟作物。不過每當導遊看到那黃澄澄的一片,就忍不住Awful、Awful地喃喃不已,可見這種算是破壞自然景觀的行為(台灣的油菜花田好像還可以拿來當觀光景點,甚至拍廣告),在英國是有相當爭議性的。

顯然對於品味美感也有點神經質的導遊,似乎還是難忍他對於油菜花田的不滿,嘰哩嘟嚕地講著油菜花可能會造成更多氣喘、花粉熱之類的...講得激動起來,於是我也聽不懂了。

導遊一路上放著蘇格蘭當地的音樂及民謠,搭配著我們漸漸融入的高地景色,那股獨特的情調也越來越有真實感。

中午十二點半,我們離開了史特林的城堡。幾次自助旅行下來,我似乎對於參觀古蹟、博物館、紀念碑的慾望越來越低,反而喜歡逛逛公園、閒晃市集,或是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亂闖亂撞,可能是文化素養越來越缺乏的緣故。史特林城堡裡的教堂、廚房、貴族生活房間...雖然在我硬湊進一個美國觀光團裡,聽一名當地老導遊的介紹後,感覺還算並不乏味(老導遊的民族意識很強,講起英格蘭和蘇格蘭的歷史,有點像在看汪笨湖節目的感覺),但買門票、景點介紹書,花了十來鎊,結果在大太陽下和來自歐洲各國的小學生擠來擠去,鑽進陰森森的古堡建築裡感受窒息感的不快,總覺得不很划算。我倒寧願到山下的市街裡,看看雜貨店和熟食店。

然後巴士繼續前進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們到了羅蒙湖公園附近的一個小小小城鎮裡吃午餐,那裡的一個小商場裡,有著看來不很好吃的食物,而我似乎有點暈車(路拐來彎去的),胃口不好,於是只吃了兩個英式圓餅(scone)夾奶油果醬,以及一杯咖啡,蠻有英國情調的。

吃完午餐後,在戶外盯著沒頭沒腦的綿羊和面無表情的貓頭鷹(拿來和觀光客合照賺錢的)看到喝欠連連,修馬路的轟隆隆聲音更讓人有神經衰弱的危機。我著實聽不很懂導遊先生所說的集合時間,吃飯時問了那對德國姊妹花,她們似乎也說得不很確定,於是當我到停車處發現巴士已經不見了時,當場發作了一陣小小的恐慌兼歇斯底里,直到遠遠地看到美國母女檔還悠閒地漫步過來才停止。原來是我們的導遊兼司機為了怕修路工人擋了出路,所以移動了位置。

大約半個小時後,我們的巴士繞著九彎十八拐的山路,在高地崎嶇起伏的地形中穿梭,導遊一路上仍然放著恐怖的風笛音樂,並偶爾對著我們閒聊兩句。我漸漸感覺到有些不適,或許是顛簸的路程喚醒了我多年不曾發作的暈車症,或許壯觀的景色強烈地刺激視覺,讓我有些恐慌,所以我也無法再分神去花腦力翻譯導遊的蘇格蘭英語。突然,車在轉了個彎後停了下來,眼前是一片極寬廣的湖色山景,由於湖的周圍沒什麼綠意,整片的光禿禿看來顯得悽愴荒涼。導遊說這就是他先前提到的凱特琳湖,並不是我們真正的目的地:羅蒙湖(他一直用力強調湖Loch這個字,唸做洛「呵」,而非洛「曲」),不過他還是讓我們下車拍照三十秒。雖然我並不喜歡拍風景照,但我還是跟著頗有攝影師架勢的夏威夷大姊,和看起來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幹啥的越南小姐,拿著我的傻瓜數位相機,衝下車去拍張照。其實只是想透透氣,不過做了這麼件非常具有道地「觀光團」風格的事後,倒赫然讓我重溫了小時候跟團旅遊的趕鴨子情調。

巴士又繼續跑了好一陣子後(好幾次還需要停下來倒退讓來車先走,英國人開車真夠小心謹慎),我們終於來到綠樹成蔭、芳草茵茵的羅蒙湖。導遊告訴我們,要看到最棒的景色,必須爬一段山路,不方便的人就留在巴士附近的小旅社休息一會兒。臉長得有稜有角的荷蘭先生嚴肅地問導遊,這段健行要費時多久?導遊先生說,他來爬的話是三十分鐘,並有點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接著我們便走進林蔭小徑中,踩過濕濘濘的泥巴、跨過橫長的樹幹,小心翼翼地斟酌每個步伐,然而就在我們驚嘆於那片被生機盎然的綠意所包圍的晶亮湖水,一個宛如掉進明信片般的美景時,小路鑽向了陽光中的草叢中,迅速地向上攀升。導遊如入無人之地般地衝鋒陷陣,我們這票平日運動量不足的弱雞在後面苦苦追趕,上氣不接下氣,終於知道導遊先生之前的冷笑是什麼意思了。

為了顯示我確實比其他團員年輕一點,也為了不讓黃種人被當成病貓,我咬著牙、蒙著頭一路領先,只有幾度不小心被那位甩掉行動不便媽媽(她在旅社旁涼椅上休息)的美國強悍婦女趕上,雖然身邊是整片看來軟綿綿、蓬鬆鬆的青蔥綠草,與點點遍布的春天野花,如果慢慢散步,一定很有《此情可問天》Howards End中漫步鄉野的夢幻氣氛,不過也不知到那根筋不對,就是死命地想追上去。

等我終於山丘的最高處時,就看見導遊先生以宛如台灣老歌卡拉OK伴唱帶男主角的姿態,站在突出巨岩的邊緣,一隻手靠在粗壯茂盛的大樹上,一隻手撥弄著頭髮,享受著清風吹撫。而當時的我,卻是兩手扶膝、氣喘如牛、汗流如豬,腦袋可能因為缺氧而眼冒金星,等好一會兒回過神來,才看見眼前羅蒙湖不可思議的絕美景色。可惡的導遊一副不喘不累的樣子,目迎一個個爬山爬得失魂落魄的團員上來,還悠閒自在地講起行動電話來。

大家在那高處平台上走走逛逛坐坐好一陣子,氣力才恢復過來,於是在荷蘭夫妻帶頭之下,觀光客的本能反應再度甦醒,開始瘋狂地拍照起來。那對夏威夷夫妻拜託德國姊妹花中的一個幫他們拍合照,並立刻在鏡頭前面擁抱熱吻起來,看到那位德國大姊的表情,我想八成她在鏡頭裡看到了「小丸子」的斜線。後來這位看來很善良的德國女士,可能是想沖淡一些剛才的震撼與不適,主動要幫我拍照,而原本準備等大家都下山後才拿出腳架慢慢自拍的我,當然展開我所能表現出最陽光的笑容,把相機交到她手上。

下山的路輕鬆好走得多,只要注意別掉進坑裡或被樹枝絆倒,導遊依然遙遙領先,不過這會兒大家也已經沒那股想追趕上他的狠勁兒,輕鬆閒散地漫步著,整個行列拉得好長一條,走在最前面的人早已看不見脫隊拍照的團員了。這時我也終於能好整以暇地擦擦汗、看看正值青春的山野風景,想像自己也是個文人騷客,或畫家、或詩人,該怎麼用筆來歌頌這讓人心胸無限開敞又無限安穩的湖光山色。當然這樣的雅興,沒辦法持續太久,因為身旁的風吹草動和窸窸窣窣的聲響,讓我覺得這雜草遍布的深山小徑,隨時有跳出某種非人生物的危險,當下又立刻加快腳步。

顯然導遊有點趕著想回家,所以飆下山之後,便馬上坐回駕駛座,發動引擎,像是要等大家一到齊,就隨即啟程返回愛丁堡。不過回到山下湖畔的團員們似乎還意猶未盡,四處走呀逛的,喝水的喝水、拍照的拍照、上廁所的上廁所,我則站在圍欄邊看著汽艇發呆。忽然啪啦啪拉的,天空砸起雨來,水滴大得打到身體會痛,於是所有人也顧不得繾綣美景與清新空氣,飛也似的衝回巴士內,導遊的心中發出暢快的歡呼聲,車子噗一聲地鑽進來時的窄小山路。

說也奇怪,車子才上路沒五分鐘,雨就停了,太陽蹦地跳出來,光線強到會刺眼。或許導遊會一些居爾特人的巫術魔咒吧。這時導遊為了提振大家遊玩一天後的疲累情緒,拿出了一片蘇格蘭某個鄉村樂歌手演唱會現場實況錄音,這個歌手專唱一些搞怪爆笑的歌詞,隨時都可以聽見錄音中聽眾捧場的笑聲,不過那腔調實在重到我幾乎完全聽不懂的地步,所以也搞不清楚那傢伙究竟在唱些什麼好笑的事。導遊先生很熱衷地附和著CD裡的那個怪歌手,樂不可支地東一句西一句,不過他的口音也輕不到哪兒去,於是我便無趣地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那幾個美國人似乎還會跟著笑上幾聲,後來也完全靜默下來。導遊最後終於發現到眾樂樂只剩下獨樂樂,等我醒來時,他又已經放回那有點尖銳刺耳的蘇格蘭民謠了。

這趟稱得上充實的史特林與羅蒙湖一日遊,就在巴士回到愛丁堡市區後,即將劃下圓滿的句點,那知道當時我這顆豬腦袋在想些什麼,偏偏就要鬧下這個讓我終生難忘、家族蒙羞的丟臉事。話說雖然三年前,我就曾在巴黎曾參加過一次這種當地的短程旅行團,不過當初整個過程,除了楓丹白露宮無聊的內部參觀、巴比松美味無比的草莓塔及愛賭博又不會說英語的美女導遊外,像是究竟有沒有給導遊司機小費或該給多少這類細節(當時還查過旅遊書),由於記憶力不好,已經是一點殘留印象也沒有了,所以當我們經過還熱鬧滾滾的王子街(那天是星期四,商店延長營業時間),我跟著其他幾位乘客要先行下車時,雖然腦袋裡有想著小費的事,卻偏偏沒把錢掏出口袋(外國人給小費的手法堪稱絕技,一點兒都沒有破綻,看來就像輕鬆的握手),只聽到導遊呼嚕嚕地說了句話,以為是客套的「保重、再見」之類,我也就嘻皮笑臉地道謝下了車。

直到我闖過史考特紀念塔旁的紅綠燈,來到了馬克與史賓塞的外帶食品店時,腦中一再盤旋的那句話才乍然成形,「One is enough」(一『英鎊』就夠了),當場難堪得想痛毆自己到吐血。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生活在充滿額頭斜線與企圖自殘的心靈陰影中,唯一可以讓我稍稍感到不那麼可恥的是,我並沒有透露自己是從台灣來的(當導遊出發前詢問大家來自哪裡時,我自閉得在裝白痴傻笑)。

圖為高處拍羅蒙湖Loch Lomond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