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4-22 17:13:10..

朔风野大



朔风野大,这个阳光充足的早晨,公路两旁高粱田地刚度过收割季节,翻犁不久后的松软黄土,冒起几株杂草迎风款款摇曳,搭配后方稀落三二的树木、屋舍,整体画面显得既贫瘠又是荒凉。这是条通往丧礼的路。

金门地狭人薄,宗亲关系浓厚,向来就有不少机会跟随长官凭吊丧事,对我来讲更是服役期间一大奇特经验。公祭时间通常定在中午十二点,就像某些港片的黑社会大哥身后带群喽啰,一伙人不约而同的白衬衫、黑裤子打扮,总是低头蹙眉、弯腰垂臂的整齐排列着,然后在满天喧哗的锣鼓、唢吶声中,随着司仪悲嚎的程序向相片中「尊颜宛在」的死者鞠躬致意。彼时刻意保持严肃、低调的心情,交织着彷佛事不关己的麻木情绪是很微妙的。

ii

他背倚着墙盘膝而坐,歪斜的脑袋垂在肩上,双臂交缠一把硕长的65K2步枪,他应该是一手抓着枪柄抵住地面,固定射击位置后,好方便他用枪口顶在下颚扣发板机的吧。

他的头颅只剩下右半边,崩裂开得窟窿直岔到脸部,脑浆、血液延着偌大的洞口潺潺溢出,糊成一团。脸庞被强烈的子弹射击力道绞得扭曲变形,乍看下还以为是副被烧坏的塑料人皮面具,剩下的一只眼睛兀自空洞散焕无神地向前凝视。血液将他浅蓝色的军服浸透成黑色,滴落下来围绕身体四周积渐一遍暗红色液体,接着顺着他坐处下方斜坡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缓缓滑行,彷佛就是条吐着殷红信子爬行中的蛇。

子弹从下颚高速飞行贯穿脑袋的巨大崩裂,让现场四处喷溅、洒满类似头壳盖碎片的泥状器官组织,就像是用手捏水管喷洒出落地均匀的水斑印子,东落一粒、西黏一块,更像是在菜市场看到肉贩砧板上黏着切割后忘记清理干净的碎肉残渣,墙面、角落、树叶、杂草,到处遍布它的踪迹。一不留神还会踩个正着,然后烦恼该怎么刮去那沾在脚底的残余证物。

iii

中华民国九十年十月三十日天气阴雨
金门国军花岗石医院《国防部军法局法医实务讲习》…六五步枪出枪口速度每秒2400呎到4000呎,动能约在2000呎/磅到5000呎/磅。铅心铜包衣的弹头在撞击物体后,迅速以某种极不稳定的「滚花」状态前进,然后破裂弯曲、铅心迸出。简单讲,就是高速射击的子弹在触碰到肉体后,实时偏离原弹道行径轨迹的面积,然后在里面一股脑地瞎搅和,再崩裂出一孔窟窿………

iv

顶着接近正午的燥热太阳,他们三个不时用衣袖揩起自额头滴落的汗珠,围绕在死者尸体四周打量下一步的搜证程序。空气中飘散一股浓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味煞是刺鼻,闻风而至的蚊蝇嗡嗡的狂饮吞噬散落四处的免费飨宴,望向这副血肉横飞景象,他们整天的食欲完全被驱除殆尽。

「好好礼拜天,碰上这屎事,真他妈的衰!」。检察官烦闷地咕哝,「是时候验枪弹了,得在尸体晒坏前结束」。他吩咐宪兵官到死者身上取枪,宪兵官皱了个眉头瞥尸体一眼,仍旧敬业的答声「是」。正当他准备弯下腰,剎时却打住动作,收回刚刚跨出的步伐,立直身子,噘起嘴用下巴骄傲地跟在他身边录像存证的警务士示意。

原以为能逃过一劫的警务士,早在走到死者面前,就把脑袋置于无政府状态,但这刻他只得自认倒霉将头撇开,刻意地紧闭双目、咬住牙根,试图从一个死人手中去拉拔那把要命的枪。「妈的!」他暗自咒骂,「狗官!一个压一个。」

那根失去生命的指头兀自扣留在板机位置,隐隐中他感觉有道力量牢牢地与他对峙,彷佛仍眷恋那把终结他的机械,依依不舍。他用手抓住枪机护目,再略施股劲的乱扯一阵,心中一面发狂似的默念祝祷,恳求亡灵原谅他的无礼举动,「真的不是故意的,这是工作啊,对不起,希望你一切都好。」

斗大的汗珠愈冒愈旺,延着额头脸颊下巴滑落,眼镜镜片也顺势蒙上雾茫茫的一层水气。他只要轻轻地扳开死者手臂就能拾起枪枝,他却没那个胆量,其它二人直着眼睛不耐烦的盯住他僵持不下的尴尬局面,气氛显得愈加燥热。

宪兵官小心翼翼用手中的摄影机纪录他每个动作。想象自己和尸体紧紧地被格在同个画面中播放的样子,他突然感觉好笑起来。就是死者一动也不的瘫在那和他彷徨局促的拉扯动作相互呈现一种怪异的不协调感,好像有个下午那个要你在几点叫他却又摇不醒的人,你扯着他的衣角喊,「喂喂!别睡了…快起来啦!听见没?」这类无聊琐碎情节,不同是你现在叫的是个脑袋被子弹轰开,倒卧在血泊中赖床的家伙。



金门岸巡总队(驻地:金门金湖)上尉预财官吴明谦,九十年四月廿八日廿时廿分由该总队前推支援五龙山分队刘澳区队(驻地:金门金沙)指导协助处理走私状况,于九十年四月廿九日凌晨五时四十五分许在该区队,以六五K2步枪三发点放模式,由下颚朝头部击发二枪(一发置留枪樘),当场死亡,现场无留下任何遗书等左证资料以判断自我伤害原因。当时据点安官一兵林家庆为第一目击证人,循后报备总队部、县警局刑事堪查组、军检署及本队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