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天，是我在學校看過劉老師最美的時候了。

    最近，班上時常滿溢著惡意的喧嘩和無聲的背後指點，這時常讓因為身高而坐在教室後側角落的我感到自己身處在邪惡黑色的霧霾裡頭。那些故事的發展我都看在眼裡。

    上個月十三號的第三堂課才剛開始，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孔云好像沒聽到上課鐘聲一樣繼續趴在桌上，直到劉老師走進教室輕喚他，都還是沒有反應。應該說是，疼痛的沒辦法反應了。孔云手抱著肚子微微顫抖著，不停冒出冷汗，原本就瘦小的他現在更顯得薄弱了。孔云說他肚子很痛。劉老師說，孔云可能是得腸胃炎了，要他先到保健室休息，但孔云不知道什麼原因堅持不要到保健室。幾番說服無果後，劉老師只能打電話連繫孔云的家長了。

    孔云就這樣一直趴在桌上，而劉老師則是整堂課都站在孔云旁邊上課，手偶爾撫著孔云的頭，有時候拿出手帕細心地幫他擦汗。直到下課前，窗外閃現一個男子的身影，劉老師看到立刻往教室外走去，細聲說著什麼，兩人的眼神不時往孔云的地方望去。男子身材高大，皮膚看起來很好的樣子，應該是孔云的父親吧？

   男子和劉老師一起進教室到孔云的座位旁，喚醒和疼痛搏鬥的他。孔云抬起頭，輕輕地喚了聲：「媽媽。」我聽見靠窗的那群人笑出了聲音來。孔云大概是痛到意識不清了吧！收拾好書包，男子便帶著孔云離開了教室。而惡意就從這邊開始悄悄地萌芽了。

　　不知道哪裡流傳出來的小道消息，孔云肚子痛那天被喚作媽媽的男子真的不是孔云的父親，而是母親，的角色。孔云是由兩個男人帶大的。孔云的爸爸媽媽都是男人。孔云那麼娘原來是因為這樣。孔云應該也是同性戀。孔云那天肚子痛難道是因為得什麼怪病？孔云好噁心唷。不要接近孔云。噁你剛碰孔云的桌子唷。我才不要跟孔云一組咧。你喜歡孔云吼？孔云那個死娘砲。孔云妹妹。孔云你的屁股會痛嗎？孔云你走路怎麼怪怪的？你好孔云唷。孔云同性戀孔云老玻璃孔云死GAY。

    那惡意就像野火燃燒一樣越燒越旺、越燒越遠，散播到整個年級不用一個星期，而不到兩周就有別的年級的學長跑來欺負孔云。甚至有老師在課堂上公然開孔云玩笑還自以為幽默。孔云原本陰柔的個性又更顯得瑟縮了。他的座位像是教室裡無形的隔間，透明的牆壁只能阻擋良善和理性。

    劉老師當然也注意到這件事了。也很懊悔，當初應該強制孔云到健保室休息的，甚至是親自帶孔云出教室而非讓家長進來。劉老師感覺不知道該怎麼辦，校園裡欺凌是常見的，但年輕的劉老師可能沒有處理的經驗，甚至有想要讓事情擺著爛的感覺。一直到劉老師和我看到那件事情。

　　孔云的被霸凌，其實讓很多生活在校園底層的人感到鬆一口氣，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孔云的身上了，包括欺負的樂趣。例如坐在靠走廊的曉錦。曉錦是轉學生，而她被欺負的原因就僅僅因為她是轉學生，曉雲成績中上，體育成績中上，也有少數幾個朋友，表現不特別出眾，也不太喜歡在課堂上發言，但是如果被老師點名時到也不會表現的扭扭捏捏的，上講台解題時也都很順利得到正確的答案。應該時沒有什麼可以被別人指指點點的地方，不過就因為她是轉學生。而班上最愛欺負人的就是靠窗戶的那一群人了。曉錦就是他們的目標之一，被拉椅子、扯頭髮、言語上的攻擊基本上是家常便飯了。劉老師也曾經制止過靠窗那群人，但他們似乎沒有收斂的意思，好像欺負曉錦就跟午餐一樣是每天都要有的事情。曉錦並不會因為被欺負而哭，也不會附和著靠窗那群人而大叫大鬧，總是默默地向塊海綿一樣吸收這些惡意的黑水。我時常在想，她都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將這些黑水擰乾。但我知道她隨身都會攜帶一把美工刀。而那天在樓梯間，是我第二次看見美工刀的出現。

　　那天我是值日生，下課後不久，整理好教材的劉老師要我幫忙把班上的作業搬到辦公室。我抱著成堆的作業本和劉老師一起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轉進樓梯間，剛好遇到了靠窗那群人從樓梯嘻嘻鬧鬧地衝了上來，我們往下一看，卻看見曉錦跌坐在樓梯旁，一臉疼痛的模樣。看起來靠窗那群人剛剛似乎做了什麼事情。曉錦身旁，站著孔云。孔云伸手想要扶起跌倒的曉錦，剛往前走一步，就看見曉錦迅速從口袋掏出粉紅色的美工刀，俐落地推出刀片。

　　「不要靠近我！你這個噁心的同性戀！」曉錦一臉厭惡，美工刀穩穩地指向孔云。孔云一臉錯愕地停滯，我和劉老師站在樓梯上也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曉錦好像發現我跟劉老師的身影，快速收起美工刀站起身便往樓下跑走了。

　　「孔云，剛剛怎麼了？」劉老師往下走到孔云身邊。

　　「他們．．．推．．．我只是想要扶她而已。」孔云唯唯諾諾地回答，感覺怕說出什麼不對的話而又遭到欺凌。劉老師剛要開口問些什麼，孔云也逕自離開了。只留下我跟劉老師，還有尷尬的氛圍。劉老師和我回到辦公室，劉老師坐到椅子上後大大地嘆了口氣，「我是不是該做些什麼？」劉老師抬頭望著我。我回望劉老師沒有說話，我又該回答什麼呢？

　　隔天早上，連課桌椅都因為還沉浸在慵懶的氣息還沒醒來而冰冷著，劉老師就踏著堅定的步伐走到講台，手裡提著一大袋不知道什麼東西。

　　「各位同學早！」劉老師大聲地說。靠窗那群人懶散的斜眼望著老師，曉錦挺直原本彎曲的身軀，孔云則是停下正在擦拭被粉筆寫字的桌面的雙手，「我覺得我該好好教你們一些課堂外的東西。」劉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霸凌」兩個字。「你們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嗎？這兩個字一直發生在我們同學之間。我想你們大家都很清楚是什麼事，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霸凌，可能會對一個人產生不好的影響．．．．」劉老師似乎挑錯時機教育我們了，接下來的十分鐘大家都進入了彌留的狀態，平板的音調、睏倦的早晨、老生常談的內容，大家都很清楚劉老師想要說什麼，但即便有一百個老師來闡述霸凌兩個字，這些事情都還是持續發生在我們身邊。但劉老師接下來的舉動喚醒了我們所有人。

　　劉老師突然不說話，左右看著座椅上的我們，竟然就開始脫起衣服。劉老師一顆一顆慢慢地卸下襯衫鈕釦，脫掉襯衫後俐落地摺疊好放在講桌上，然後也把皮鞋襪子整齊放在講桌旁，脫下的西裝褲對折後安穩地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大家對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還停留在混沌不清的狀態，悉悉簌簌的聲音低喃著。不過，靠窗的那群人卻好像發現什麼獵物一樣亮起了眼睛，拿起手機對著脫衣服的劉老師猛拍。

　　劉老師脫得只剩一條內褲，接著又默默從一旁的袋子裡拿出一件粉黃色的連身裙，熟練地套上連身裙後，走到孔云身邊要他幫忙拉上背後的拉鍊。靠窗那群人又吃吃地笑了出來。等孔云驚恐地拉上拉鍊，劉老師又從袋子裡拿出一個小包包，應該是化妝包吧，因為劉老師正從裡頭掏出一支口紅。很快的，著完新裝畫上淡妝的劉老師又抬頭面對著我們，「這些東西，在我房間裡放了好多年了呢。」劉老師哀傷微笑著。「霸凌會扭曲一個人的個性，也會壓抑一個人的天性，不管是霸凌者，或是被霸凌者。正如同各位同學看到的，女生的衣服是老師小時候很感興趣的事情，老師覺得女生的衣服都好漂亮，也會買一些超商裡便宜的雜誌翻閱，但也因為這樣，老是在學校裡被欺負慘了。我每天都不想上學，但不上學又會被爸媽責罵。到了國中，甚至有過想死的念頭。但我想這些對於那些輕易說出我是怪胎的人根本不重要，他們只覺得我是怪胎而不停地攻擊我。老師也曾經反擊過，拿著美工刀劃傷了三個同學。」有些女同學聽到這裡輕呼了口氣，我望向曉錦，她表情就跟平常上課一樣，但右手卻緊抓著褲子口袋的地方。

　　「後來被處分的只有我，」老師繼續說，「老師的爸媽因此幫我辦理轉學，並斥責我不要搞一些不三不四的東西。OK，老師就順著大家過的正常人生活，但老師知道，心裡有什麼東西不見了。一直到現在，老師還是單身，還是渴望一些自己的東西。晚上還是時常會睡不著，過去那些同學的言詞還會在耳邊攻擊著。」劉老師看著靠窗那群人，但靠窗那群人不以為意，繼續拿著手機拍著。「老師想說的是，你根本不會知道你正在做的事情對被你欺負的人造成什麼樣的影響；而被欺負的人，也不要把霸凌你的那些白癡放在心上，轉學生又怎樣？喜歡同性又怎樣？」老師又走到孔云座位旁，拍了拍孔云的肩膀。

    「可是老師，我不．．．」孔云原本想說什麼，卻又被靠窗那群人丟出的一聲「死GAY」給打斷了。

    接連的幾天，劉老師都穿著女裝來上課，而靠窗的那群人也每天都舉起手機猛拍。降落在孔云身上的惡意粉塵沒有因此而減少，靠窗那群人依舊攻擊著孔云，而其他人也還是一樣附和著那些霸凌。劉老師一天比一天還憔悴，這樣的教育方式好像沒有改變什麼事情，這對劉老師來說應該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有天，校長也到教室來看劉老師上課，後來劉老師就被帶走了。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劉老師。

    網路上開始瘋傳著劉老師在教室脫衣服換女裝的影片，還有數百張穿著不同女裝上課的照片。大概是靠窗那群人上傳的。我看了底下的留言，數不盡的惡意流竄在每一個文字裡頭，還有人批評起劉老師的身材、長相諸如此類不相干的事情，甚至連劉老師的姓名身家都寫得一清二楚。留言的數量讓我讀了好幾個小時，但那僅是其中的幾個貼文而已。但是我一直找不到那天的完整版影片，也就是老師從脫衣服說完後面那一段話的完整片段。網路上流傳的只有到換完女裝後，劉老師對著小鏡子塗抹口紅的模樣。

    而學校裡，則時常會聽到一些老師在課堂上有意無意的批判，帶入相當偏頗的個人意見解釋劉老師那天的行為；有些家長還跑來學校想要找劉老師算帳，發現劉老師已經沒來上課了就要求校長出來負責；而許多學生則是常常對著手機瘋狂笑著，螢幕上不是劉老師女裝的照片就是劉老師脫衣服的影片。似乎沒有人在意劉老師的本意，即便他那堂課上的不是那麼的好，也沒有什麼效果。

    曉錦被欺負時還是一樣默默的，孔云還是一樣不停地被叫做死同性戀，剛加入被霸凌者行列但人根本就不在的劉老師也是一樣不停被嘲笑著。靠窗那群人還是一樣每天吃午飯，欺負別人，尋找獵物。世界轉動的很平常。

    就連劉老師自殺了，世界還是一樣轉動的很平常。

    整件事件只有上新聞的一小個版面，劉老師被稱作是「精神及行為異常的老師」，甚至還有根本不知道是誰的老師背影在新聞畫面上敘說劉老師平常就有詭異的行徑。沒有人跟我們說明為什麼劉老師會自殺，也沒有人因而關心被欺負的孔云或曉錦等等。很快地，就有又新又年輕的新任老師來頂替劉老師教授的課程。整件事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校園裡沒有霸凌存在過，網路上沒有，社會上也沒有。

    而孔云，最後在打傷了三個靠窗的同學後，被強制轉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