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21 17:20:31lang仔女

桌下交流 李凌

桌下交流 李凌

「飲勝!」我的雙手有些晃動。我把持杯腳,輕細迴旋了酒杯幾回,只有紅酒的醇香才能沿着收窄的杯口中溢出,在杯邊中迴盪。最後,通通透透地滲入我緊塞的鼻孔。在不經意的一揚中,它,在室內燈火通明中落得灰飛煙滅的田地。孱弱的杯中泛光倒映了晃動模糊的浪濤,在祝酒中更形淒厲。此起彼落的手提電話鈴聲激發鏗鏘音符,吞噬我暮了的心。忽然又聞有人喝醉些酒,荒腔走板亂唱一通。四周的音波,能粉碎酒杯。我隔着半空的酒杯,從法國保早麗的透光中,數算這堆卓爾不群的小學同窗口袋中的銅錢臭。

今夜星空無雲,好讓有一位活在春風得意的同學有高談闊論的機會。在我這雙三百度但又永遠蒙上一層霧的眼睛來看,阿麗那高而闊廣的額頭及翠綠的瞳孔閃爍著永恆深邃亮光。一套淺藍西裝長裙比「負離子」更直。她搓擦着橙汁杯子,向我談文論藝,令我杯子中的汁液更形酸腐。那硫酸腐液定能吞蝕她琢磨的玉手。我留意到她的粉紅指甲有略灑下金粉的痕跡,顯然她的一雙手再也勾劃不了往昔的童事。我,只能深情地眺望遠方黝黑的地平線。

有時懷疑自己在小六時已患上了寒徹骨,領略不了梅花撲鼻的清香。我受盡了大腦麻痺又保持清醒的精神折磨,獨個兒面對升中學能測驗、九七前途爭議、九五直選、華東水災、移民與回流、炒股炒金……只有班房中的書桌才是我的依託。我用竊來的粉筆裝飾了書桌下的小柜子。二呎乘一呎的冰冷鐵柜洋溢赤心熱情的希冀。這成了我的大字報,記錄了我的衝動時刻。我將一切銘心刻骨傾注,報銷了好幾枝粉筆。不知從何開始本以為那片海德公園只屬我一人的。但後來多了一位觀眾,來了個問候我的老父老媽的回應。我確定那是下午校同一座位學生的傑作。片言隻字撲跌在腥銅味的平台上,在裡頭燃燒。大家便是靠這個特殊平台,你一言我一語。雖然滿是冷嘲嘲熱諷,但卻是蘊味深長。我們不斷擦去彼此的字句,然後更新自己的。日積月累的粉筆塵埃猶如女士化妝乾粉,積澱在表皮上,仿佛把我自己的神經壓得千鈞之重。也許他和我一樣每天要上多一次洗手間,好使大家手掌不會弄污,更不會乾燥。有時在他的點撇猜度這是否來自女子神來之筆,又是否來自一位性格硬朗、又甘於寂寞的人呢?

這種超友誼的深交有時會得不到別人的諒解,甚至差點兒「死於非命」。有時真懷疑班中有吃扒裏外的人,要不是誰也不知道我的所作所為,我也不會墮入當場捕獲的厄運,被冠上「新界皇帝」的美譽。不用說,我又捱上幾次罵、幾回溪落,然後遊街示眾。我總是啞口無言,只瞪着眼,心中發慌,數著老師有幾滴口水在口中噴出。當然,通常只要沉着氣十分鐘,聽幾番耶穌孔子的大道理,弄一幅愁眉深鎖的模樣,頭上下來回十多次,總能順利過關。有時怨恨老師恃勢凌人,又不見他在校長面前能有如斯的模樣。幸好,我在强權下變得渺小,但在桌下通訊時又自覺偉大。

老師是個遠慮的人。他放遂我到一個老師桌前排的一個位置上。後來得組宗保佑,身體發育比較發達,有礙同學視線,所以我被調遣至後兩排靠窗的位置上。有時我很希賞他教的數字推理課題,但他卻忘了每一星期全班同學需右移一格座位的班規。只需兩星期,我又返回老家了。

班會主席、男女班長、行長、隔壁的人全是老師的心腹。每個人都對着我笑。要置我於死地嗎?是誰在往時稱兄道弟?是誰將「媽咪麵」吃了我大半包、是誰給你們買賣閃卡總打八折?現今惡勢力當道,竟反口咬我一下?我唯有小心為上,免得露了馬腳,被他們活捉。不是老師曽教我要與同學真心交往嗎?為何老師的忠告與書本內的理論一樣,在現實裏實行起來有些猤知所謂。也許我應在辦公室穿黑漆漆西裝、配上一條神氣領帶,做上司的跟班,與同事天天交際交際。雖未可年年發財,但安全感十足。真心朋友拿來作什?想了又想,還是守候在電腦旁,做它忠心密友,起碼它不會背叛我、出賣我。除了較些電費外,它終身又忠心地為我效勞。

不知從何開始,上課、走路總是要低著頭做人。或許習惯了低頭窥探桌下春光,每天也是希冀下午校同一位置同學能留下些痕跡,直至我急得無法自拔時便重施故技,在光滑的皮面上鬼鬼祟祟寫上「哈佬」二字,這轟然有聲的舉動竟泛不起心中漣漪。

最後我還是被人連人帶衣抽至教員室。這次苦肉計不中用了。老師將事件提升至家長層次。媽媽只乾著急,罵了我兩句來應酬。為了顯示她教子有方,又作勢敲了我頭一下。可能我媽媽與老師前世是寃家,他們總是話不投機。媽媽只管需要賠償財物與否;老師只管說甚麼「教仔經」。有時懷疑他們前世是否曽是夫妻,畢竟我的父母也是這樣溝通的。

在小學家長教師會舉辦的親子活動中,老師向我介紹了下午校與我同一座位上,與我作非法留言的她——阿麗。我在微震口角中透露了我的名字。我故作穩定中展開了對話……

人生匆匆,眨眼間我已成為大學生。她卻在成為了一間物流公司的辦公室女郎。我猜想她定必長期與電腦找過交道、在ICQ前「噢噢噢」、用手機收發留言短訊,設法逃過裁員名單的追殺、忍受老闆禁錮她的自由靈魂。最後等待下午六時的來臨。

她的回頭一瞥,在漆黑的秋夜間不能驚動她半點慌張的神色。她的從容來自無名指上直連心臟的纖細神經,而連些神經已被愛套牢。套牢還有强積金的季度報告表及每年膽戰心驚的財政預算案。傾刻間,她微曲的手指恰似招引我過來。我不由自主地高舉那已醉透了的杯子,用紅酒的溫烈掩蓋那濃得化不開的失意,同時也為我注入了一絲剛毅。

阿灑張開口說:「你還有寫字嗎?」

我不知道這是甚麼意思,只知朦朧間聽見其他人如雷的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