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自年輪之柏克萊 楊牧
綺色佳的康乃爾大學。
滿口英倫語音的老教授把我帶到一個積雪結冰的湖邊說：「我帶你來這個湖邊，因為胡適早年愛在這湖邊散步；現在積雪太厚，你看不見胡適散步的小路了。據說胡適關於新文學革命的思想就在環繞這個小湖散步時孕育成熟的。誰知道到底是不是。」我不斷的哦哦稱奇。湖水已結凍成冰，湖邊的岩崖仍然是峻峭的，石橋帶著新英格蘭遺風，不可思議的舊風景，如白髮的老教授所說，誰知道胡適到底是不是喜歡在這湖邊散步並孕育他的文學八不主義等等可怪的理論。但湖岸的岩崖是好看的，附近的小木屋也是好看的。綺色佳積雪盈尺，那是一月暴風雪之後，在康乃爾大學。
綺色佳。據說這個小城裡錯錯落落地有六個瀑布。我還是不能全信。但我看到校園裡一個深邃的山澗，這是我目睹的，故我相信。
綺色佳的康乃爾大學。
這是全美國惟一在校園裡設酒店賣酒的大學。酒店在地下室，端酒的是生長在美國的廣東女孩，長長黑黑的頭髮。他們第一次帶我去，我要了一杯加了冰的瓦克氏威士忌，他們問我商頌的年代和宋人之所以作頌而冠其詩為商等等王國維跳水以前已經說得清清楚楚的問題。第二天我再去時，生長在美國的有著長長黑黑的頭髮的廣東女孩說：「瓦克氏威士忌給你，對不對？」
綺色佳的康乃爾大學。
在走向中國藏書庫的雪地上，教中國史的年老的美國教授問我：「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告訴他：「我住在密爾微亞街一四二三號。」他說他生在亨羽街，離我住的地方只有兩條街的距離。我小時候的柏克萊和今天完全不相同了，他說，往北，過了伯利曼街是一片草原和樹林，是我們放學以後採草莓捉迷藏的地方。柏克萊變得太多了。
對這些年老的美國教授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尤其是研究中國和文學歷史的老教授；我懷疑皓首窮經是不是他們的信念，也許那是一群不斷點水的蜻蜓，但蜻蜓點水是美好的風景，我只有欣賞的份。有一位說：「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這首詩應該這樣讀：設想一詩的節奏模仿的是江上行船的動盪；我讀此詩猶有暈船之感。」能有這種大無畏的敏感就很足夠教我折服。
在柏克萊。
我接到一張傳單，然後有人敲門來找我簽名向市政府請願。傳單說：「親愛的街坊，救救我們這半方里住宅區的寧靜和青翠！市政府剛通過一條法案准許房產經紀人在我們這帶住宅區裡建築二十四幢三層至六層的現代公寓，四平八穩醜陋的現代公寓，每一幢可以住人一百。設想三兩年後我們的寧靜和青翠勢必蕩然。我們的草地和樹木勢必枯萎。我們的孩子勢必無歡。我們要救救這半方里住宅區的可能厄運！請你簽名。」
想起在綺色佳的康乃爾大學的老教授如何回憶他童年的柏克萊，想起我院子裡生長的秋海棠和野草莓，我簽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