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小學三年級前我曾問過叔叔「爸爸媽媽喜歡我嗎」這問題，他看上我一眼，逕自沉默，手中擦槍的動作直到槍身被照料得黑亮圓潤前都未曾停頓。冰天雪地的季節，燒得通紅的木柴火光吞噬叔叔將獵槍放回盒中的黑影，他踩滅菸頭，徐緩點燃第二根菸

「你覺得呢？小薰。」
「我覺得…？嗯…我比較喜歡叔叔，因為他們都不陪我玩。」
「小薰不喜歡爸爸媽媽？」
「嗯。」

叔叔面無表情維持了幾秒，隨即一如既往的摸摸我的頭，擁著我，像要揉入身體似的喃喃說道︰「我的兒子。」
我盼望叔叔口中的話是魔術，幻想總有一日小說的荒唐情節會成真
不過現實總能擊敗幻想，現實總是昂首闊步，毫不憐憫的昭告醜陋的一切
我討厭他們，也討厭自己
一輩子皆然

此時樓下腳步聲一蹬一蹬，循序漸進的抽離在旅行妄想國度的思緒，我拉開房門，母親的臉孔如預料中映入眼簾
「有事嗎。」
「你爸爸找你。」她飛也似地轉身

吵鬧聲消失，寂靜取而代之彰顯自己存在，樣品屋標準的客廳受象牙白牆面集中，空洞、極簡、清冷。是異品種黑洞，給人頭重腳輕的漂浮感。而天花板下的日光燈和角落的暖氣機則適切地凝聚起溫暖，好好紓緩著我。

我站定桌前，注意到爸爸雙頰紅潤，意識有些不清，他抬起粗壯的手臂，像叫喚僕人的管家揮了揮手指。我上前幾步，瞥見爸爸眉間的皺紋，只在母親嘮叨時跳出的皺紋，我側過臉朝那雙手環胸的女人看去，她身著套裝，閉著乾涸血色的嘴

「爸爸，有什麼事？」
「少跟你媽頂嘴…少這麼…沒教養…」
我不自覺的微笑，「知道了。以後我什麼都不會說，也不會聽。」

來不及反應下刻瞬間，一個巴掌強勢掃落右頰
刺痛在表層竄來鑽去，腫脹、泛紅，熱度遠比暖氣沸騰
我撫摸著，態度並未因此畏縮，或者應該說︰我從沒正面抗爭過

「最好收斂一點，對生下你的人用這種口氣說話？」她維持方才姿勢，冷冷的道
「妳打他幹什麼？打了就會變好嗎？」爸爸似乎被清脆的拍擊驅了點酒意，搖晃著肚腩站直身子
母親眉尾挑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嘴又開始蠕動，與即將發動攻擊的毛蟲無異
「孩子不學好打他有什麼不對。要你訓他一頓，結果呢？跟著你，除了整天在外遊蕩、不學無術之外，還能教他什麼？」

此番言詞沖刷了爸爸全數意識，他載起肥胖的身軀，力持平衡的破口大罵

「聽好！我才是這個家的主人！妳沒資格批評我！」
「沒資格？我沒資格？！那誰才有資格！只會吃飯應酬的生意人！！」
「應酬還不是供應這個家？要不是我，你倆母子早晚去喝西北風！」！
「哼！還真看得起自己！你以為小薰的才藝課程不用錢嗎？身為父親，你花過任何心力在小薰身上嗎！」

恬靜的夜裡奏出吵雜的樂章。對面有戶人家燈光閃爍，第二間、第三間，像聖誕燈泡傳遞發亮。凌晨三點時分，我自暴風眼全身而退，回到房間
月光是條取之不盡的河流蜿蜒在地板，纏繞我的雙腳，好清澈，好蒼白。宛如歸途引領前去，朝遺忘的最深黑暗處
拉起被子，將自己埋進柔軟的羽毛枕，太陽已蓄勢待發喚醒大地

一般人口中充滿希望明亮的早晨對我而言，不過是相同的事反覆循環罷了



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是攬起鏡子，端詳五指痕有無留下瘀青，還好沒有。一樓安靜依舊，和善的陽光從落地窗鋪滿整間客廳，削弱那原有的沉悶。我迅速做好盥洗，換上制服，吃早餐和看晨間報紙這些例行事項，接著檢查書包，套上皮鞋，拎起置於鞋櫃的鑰匙，出門，反鎖。

門口對面已有兩三位婦人盯著我不放
第四個、第五個議論紛紛，竊竊私語
第六個、第七個、第八個終究開始妄加論斷

我無視成群的蚊子在耳邊鼓譟，再次確定手機顯示的時間不足以使我遲到之後，便離開了那條街

感覺今天的自己如同稀有動物出閘巡迴般，才進校門，千萬雙眼睛彷彿恨不得將之溺斃於充滿疑問與好奇的問號之中的直透背脊。我穿越中庭，眼神如影隨形想生吞活剝腦殼中的解答，但忐忑不安非我擅場，我清楚這點

轉眼間已到教室後門，當下所有音響嘎然靜止
因為我進門了

綾小路最要好的死黨早川薰，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