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02 23:26:35

普通朋友(八)

時序是熾熱的夏季

剛穿越校園的中央花圃,拿著教材急急忙忙的跑進大廳,上二樓,轉過拐角,直奔美術室
「教授,我拿來了」他氣喘吁吁得緊
「辛苦了。等下會有學生過來,你負責幫他們上課」
「我?」剛道
「我還有其他事,拜託了」教授交代結束後便逕自走人
「上課啊…真麻煩…」
剛眼光掃過講桌的學生名單,畫紅圈記號的便是等會報到的學生,雖說職稱是助教,但工作內容跟處理雜務倒無不同。準備講義、清理畫具、偶爾兼差跑腿,授課時也多半負責旁聽,像今天臨危受命擔任講師倒很少見。不過他並未因此感到高興
尤其在獨自一人面對眾多學生時

「在煩惱什麼?」門外走廊響起淘氣的笑聲
「是妳啊」淺淺的舒緩在剛的眼眉獲得釋放「怎麼有空過來」
「晚上作燉牛肉得去超市採買,一起回去吧」
「不好意思,等下還得要幫學生上課,所以妳先走,好嗎?」剛安撫著
「這樣…早點回來,我等你」她輕擁了剛,略感可惜的轉身踏出教室
鞋跟敲打地板的節奏在耳內逐漸消弭平復,剛專注複習著稍後的近代美術史重點概論,心思的焦距卻為洋洋灑灑的黑字吸入,無意識的放空

與她相遇是助教生涯初滿一年,又被迫搬家時發生的事

在年年攀升的物價和房租壓榨下,剛不得已退租原先生活環境良好的公寓,轉而尋找便宜的個人套房。說巧不巧,鄰近的不動產公司正好打出近年難見的優惠物件,而無往不利的低廉價格果然成功將剛吸引入內,探頭一看,櫃檯前的五個空位只剩一個,他坐了過去,鄰席有位女孩正輕聲與銷售員討論房間格局與租金細節。似乎是感覺旁邊的空席有人存在,她抬起頭,禮貌性的向剛確認,短暫的眼神交會並未讓兩人留下印象。僅一面之緣的相遇讓他們直到入住當天再次見面時,才慢慢憶起那數秒間的會面。

個性熱情的她喜歡結交朋友,對同樣單獨在外生活的剛極為照顧,三不五時端盛親手做的料理造訪剛家,或是邀約相偕出遊
他一開始有些猶豫,怯於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在瞭解她的為人後倒也習以為常
朝夕相處下,剛與她發展出像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像是?』剛思及此,神色不由得迷惘
的確,不論舉動、言談她都以戀人的態度回應。在旁人眼裡,兩人是對熱戀的情侶,而自己本身也確實滿足於現況,享受愉悅的生活
但那股不踏實的虛浮感,是什麼

受他人依賴的成就感一直是剛長久以來所期待渴望的,如今獲得肯定,根植內心的不著邊際的恐慌反變本加厲從血管滲透,侵蝕掉吹彈可破的堅強,冷眼睥睨著一息尚存的軟弱。他不做否認,也不自詡為強者,只是驀地染上疲倦,想好好休息

果然還是讓那傢伙說對了。

他鎮定的深呼吸,提起精神迎接嘴巴如啄木鳥喋喋不休,魚貫入場的學生。此時人群中有個金髮男子亦步亦趨的走向教室盡頭,坐穩距講桌最遠的上排座位,寬大的帽沿恰巧遮掩了樣貌。雖然在室內脫帽是應有禮節,剛卻也累於指摘,多此一舉

專心代課就好,別多管閒事


「今天到此結束,下課」
不算宏亮的聲音明白地敲響落幕的鐘,靜待觀眾離席。剛昂上臉,扯去喉間的領帶,輕鬆自在的神態和講授時的略顯侷促大異其趣。他呆望著桌上滿是記號的講義,笑容躍過唇邊,像是自嘲的咯咯幾聲,陷入回憶的禁錮

這毛病還是改不掉…
究竟要到何時才能接近人群,更像個大人…像他一樣…
…怎麼又想起來

夕陽餘暉悄悄走進空無一人的教室佔據偌大的寂靜死白,沉穩的像極理所當然,灑落臉頰的澄黃色光影喚醒迷走的意識,抽離逞強的絕然,結果下場是落得一無所有
莫名的空虛瞬間滿溢
他呆楞住,嘴唇緊抿,出神聆聽窗外遠行的嬉鬧
太懦弱了…
什麼都讓他說中…

「…又在胡思亂想」
熟悉的問話聲讓剛即刻驚愕地抬頭,而金髮男子的身形就這麼映入眼簾,散逸著平易近人的氛圍,和一種逐漸淡忘的詢問方式

能一眼看穿他想法的方式

男子不疾不徐的摘下軟帽,細膩的金絲如晨曦奪目,眼神則似海洋深邃的直視著剛。剛與他沉默對望,不去揭示偶然下的刻意也不追問理由,反正只要活著一天,他就能尋獲自己,以保護者身分自居走在前方

只讓我的雙眼留下你

「忘記我了?」
「你在開玩笑?」剛收起講義故作視而不見
「不想知道我怎麼混進來的?」
「沒有必要」
「…晚上我會去你那一趟」男子問
剛因這話斜瞥他一眼「隨便」
白袍的衣擺飛揚著出了門口,放任思考與課後整理於未完成狀態自行離去。男子的視線裡閃過殘像,如釋重負的淺笑為薄暮優雅地包覆,他十指交錯頂住額際,像對現況了然於胸般,眼尾笑意變得更為深刻

這傢伙還是那麼容易摸透


裝綴夜晚的星子之淚,在滴落剎那即幻化星塵銀樹,璀璨且永恆
雙層公寓的外走廊唯一擁有的照明設施——數盞老老垂矣的黃色燈泡忽明忽滅地閃爍,通往二樓的鐵梯則發出尖銳的摩擦音階警告正在上頭走的男人。他跨過最後一格,熟稔的在左手邊間的位置停下,觸壓電鈴,窸窣的雜音自房門裡傳出,打開門扉,剛盯著不請自來的光一,表情倒意外地輕鬆。
正當剛準備讓他進門之際,光一卻問都不問的就走了進去

「你還真把這裡當自己家啊?」不給情面的問句從玄關穿過廚房,再抵達客廳時剛手中已多了瓶飲料。「拿去」紅色鋁罐表面飄浮著冷霧
「你改喝可樂?」光一自然地接下
「上次朋友來沒帶走,我可不像你喜歡垃圾食物」剛坐定茶几旁,一付要質詢犯人的口氣「怎麼找到這的」
「住戶搬遷會留下鄰居,就算沒有鄰居也有房東,懂嗎?」他笑道
剛不置可否的承認這種說法,但更奇怪他下午的現身
光一活像撰寫腳本的編劇提示台詞「第二個問題是我怎麼會出現在學校對吧」
「知道就快說」他瞇起眼惡瞪
「校方聘我擔任客席講師三個月,就這樣」
「那上我的課又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知道是我代課?」
「嗯~要到四樓辦公室時湊巧聽見的。難得有機會看你上課,想說旁聽也不錯就進去了,幸好你沒出糗」
「…什麼意思」
「你怕單獨面對人群,討厭壓迫感,上台演講還曾嚇得呆滯,忘了嗎?不過情況看來似乎略有好轉」放下喝完的空罐,光一顯露溫柔的笑顏

封閉的內心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他解剖,其精密的程度簡直成了變相侵犯
剛真正領悟到何謂『無處可逃』
就是現在這樣子

「你可不可以別再…」
語聲未竟,急躁刺耳的響鈴如警告般遏止對話。剛起身上前應門,光一雖無明顯反應,私下卻有些訝異
「你怎麼沒過來~我等好久~」埋怨似的撒嬌
「抱歉,剛好有朋友來」
「剛的朋友?我從沒看過剛帶朋友回來呢!讓我打聲招呼吧!」
人影急急忙忙闔上大門,輕巧地脫了鞋,好奇的想一窺究竟,當瞧見光一臉龐時她不由得稍微吃驚,甚至看傻了眼
瞭解一般女性看到這傢伙會下意識讚嘆的剛拍醒她,要她別有失禮貌的直盯著

「你好,我是繪理,請多指教」女孩微笑
光一僅點頭示意,淡淡打量眼前清秀甜美的可人
「不妨礙你們,我先走了」她調皮的要剛彎下身貼近耳邊說話「東西明天再吃好嗎?」
「妳高興就好」表露無遺的疼惜
目送繪理出門後,剛轉過身,看見茶几前某人興味盎然的撫著下顎,像已預知稍待將衝口而出的話
「女朋友?」
平穩帶有纏繞尖刺的音調。剛重新坐上座墊,心平氣和的回嘴
「有問題嗎」
「…你倒變得挺多的,就拿今天的事來說」旁觀式的處之泰然
「該說的一年半前都說了,不需要再討論」
「難道你以為我不懂你下午在教室想什麼?」

電流傳導的嗡嗡聲在塑膠管線裡奔走,白熾的燈光微晃,本該游移的空氣沉澱了束縛,糾結進退維谷的本意。維持依舊挺直的跪坐姿勢,剛握起拳,極力平撫被看穿的慌亂,但全然透明的恐怖仍囂張的從腳底向上攀附,攻佔無助的靈魂

「別再看著我了」
剛低垂著頭,拒絕讓孩子似的脆弱面對難以逼視的透徹,手臂不自覺的顫抖令他感到難堪,光一不語,彷彿理解話中的另層涵義,和緩的站直了身,規避剛的視線範圍,在出玄關前背向著客廳,遲疑停頓

「跟她一起就足夠的話,為何還要露出不安的表情」


跫音在清冷夜空下消失沉沒
房內的死寂於頹然背影中獨自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