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1-13 09:54:13慾望森林

她的名字叫美麗

「....我高二那年你們大家之所以都看不到我,是因為我躲起來偷生孩子!」
此語一出,全體震愕。正在喝水的禁不住噴了隔壁一身衣服,被噴到衣服的也都怔仲當場、渾然不覺。
這是我們的國小同學會,方式是選在母校臨鎮的一間小牛排館聚餐。難能可貴的是,已經經過這麼多年的睽違,居然還能號召到二十來位同學參加。主辦的同學感覺面上有光,發言時掩不住得色的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國小當時身為班長的我,本就素以長舌好辯聞名,遇此千載難逢的場合,怎捨得不獻寶賣弄?於是吹飽了氣、卯足了勁,吹牛膨風、叼絮聒噪。在我們兩人的帶動下,同學會一開始便是此起彼落的歡聲笑語,高潮不斷。原本靜雅清幽的小館,頓時成了哄笑嘈雜的鬧市。
大約是老闆、小妹異樣的眼神,引發了主辦同學的知恥心兼危機意識,為了避免場面失控,或是被老闆掃地出門,便提議每個人輪流起立發言,交代別後數年的景況。於是一干豪情男女,頓時成了一群彷彿初次聯誼的彆腳大學生一樣,在半推半就的情況下,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報告畢業後這幾年的蹤跡。大半的同學說法都很制式:高中念哪裡、搬家搬幾次、現今流落何方....之類的。
有些同學不滿這樣虛應故事的語焉不詳,便帶頭起鬨:「男朋友甩過幾個了啊?」「讓幾個女孩子傷心過?老實招來!」「下次記得攜伴參加!」「.....」
而她,一陣簡單的制式開場後,便是語驚四座的說白。全場靜默,大概足足有半分鐘之久,才有人勉強幾出一句話打破沈默:「好個年輕的媽媽!」然後遭到幾陣白眼,慌忙住口。
「哎呀!怎麼不把寶寶帶來給大家看看?」
「寶寶一定長得像你吧!是男的還是女的?」
「寶寶有兩歲了吧?會不會走路啊?會說話了沒有?」
大家都七嘴八舌的裝鎮靜。
一個不識時務的傢伙冒出一句:「你是什麼時候結的婚?怎麼沒有發帖子請我們喝喜酒?」
我忙轉頭向那同學使了個眼色,那同學還滿頭霧水的搞不清楚狀況。我又看向她的時候,她卻正好也看向我,神情似笑非笑,窘得我滿臉通紅。
「我還沒結婚,哪來的喜酒請你喝?」她回答得氣定神閒。
「還沒結婚怎麼會有小孩.....」
那個呆頭鵝同學腦筋還轉不過來,被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女同學敲了個大暴栗:「你少講一句話會死是不是?喝你的水啦!」
「其實不結婚倒比較好,現在的男人根本沒一個好東西!」一個女同學似是安慰又似是借題發揮地說。
「別一竿子打翻一條船,小姐!我可沒得罪你!」一個男同學忙喊冤。
「又不是說你!....不過你也一樣啦!反正男人就是沒良心,沒得手之前把你捧得高高的,到手之後就變臉,賤性!」
空氣中的火藥味逐漸升高,兩性大戰似乎一觸即發。主辦的同學眼看苗頭不對,為了避免一些諸如「你是被幾個男人踐踏過這麼恨男人」、「男人狼心狗肺沙豬得簡直沒有一個不該死」之類除卻製造兩性對立外實在無所裨益的情緒化字眼出現,趕忙出來打圓場:
「Stop!Stop!我們先聽美麗把話講完嘛!」
她的名字叫美麗。
她的容顏,如同她的名字。鵝蛋臉,烏黑俏麗的短髮,修長的眉毛杏子狀的大眼,舉手投足之間其實很有明星的風情。她那時候和現今的模樣,其實差別不會很大,除了原本清瘦的身子又抽長了些,以及因為第二性徵而出現的幾顆痘痘,還有胸部較明顯的曲線外,她幾乎可以說是舊時模樣。
太過早熟而帶豔光的面孔,使得那時的我不會把她歸類為美女。這是很容易理解的。想當年伊麗莎白泰勒在童星時期演戲的時候,雖是美人胚子,卻硬是敵不過那時一眾娃娃臉的童星。錯置了年紀的美麗,即使是絕代容顏,亦是乏人問津。雖是如此,我倒也不至於眼瞎到把她歸類為「醜」。
卻習慣叫她「醜陋」。
說穿了,不過是我一次偷懶取巧的失敗演出。天生缺乏創造力、聯想力的我,只能拿她的名字做文章。她叫美麗,我就叫她醜陋。一種無能卻愛現的心理,化作一種幼稚的蹊嘲,源於那個年紀、那個時代,小男孩和小女孩毫無理由的憎惡對立、同性相斥。
其實我對女孩子一直都不會太壞,而美麗卻是唯一的例外。不知道是因為想挑釁美麗的活潑健康,還是對可畏人言的過分表態。
「班長愛女生」這句話,在那時候,無論如何絕不是恭維。至於如果像電影「光陰的故事」裡面自己的名字跟一個另女生的名字一起被寫到牆壁上,更是讓人抬不起頭的奇恥大辱。
所以,我必須找一個女生欺負。
我甚至還編了一首不成章法的歪歌,一看到她就唱給她聽,唱得她板臉嘟嘴,半響不言語,而我則勝利地奸笑。歌詞的內容很損,說她比鬼還要醜,說她在學校欺負人,要去告訴她爸爸。
惡人先告狀。仗著我是班長,仗著我因著一些小聰明名列前茅的淫威。我不懂事到不曾去考慮強欺弱、男欺女的卑劣。
她從來不哭。你知道她生氣,你知道她難過,可是她從來不哭。換作是其他的女孩,恐怕眼淚早已像是水龍頭一樣嘩啦嘩啦地流個不停了。我記得有一次班上另一個女孩雨傘頭被我弄壞,就哭得三天三夜不來上課,害得我心驚膽戰、日夜不寧,就怕她那個當教務長的叔父會到班上來找我興師問罪。
而美麗不一樣。她只是木著一張臉,沒有任何表情。既不曾哭泣,也不會打小報告。
因此我很放心地欺負她。

畢業旅行,我們的終站是斗六天元莊,一個在當時堪稱是十分先進的遊樂園。我們每人得到一張遊樂卷。說是一票玩到底,其實只有十格點數,每玩一樣就剪去一格,像是台北市公車處發行的定期票。
在有限的兩個小時裡,只能走馬看花。有的同學是眼花撩亂遲疑著不知道要玩哪一種,白白耗掉時間,等到上車時間到了,因格數還剩餘很多而後悔不迭。有的則是見獵心喜,及時行樂而盡情盡興,又或者意猶未盡而另購票卷再玩一輪。我比較接近後者。飛天鼠、太陽輪、踏踏樂、碰碰船....才過一個小時,我的票卷就已經消耗殆盡。有限的零用錢,讓我沒有再買第二張票的經濟能力,於是就和另一個同學在遊樂區內閒逛,欣賞同學們尖叫呼嘯的模樣。
然後遇到美麗。
美麗說他想玩雲霄飛車,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玩?我說我的遊樂卷用完了,她說沒關係,她的格數還剩下很多,而且又買了另外一張票,可以請我。但是,她很慎重的說,一定要跟她坐在一起。她說她一個人坐會怕。
我一口答應。
我永遠忘不了當那個管理雲霄飛車乘坐的老伯伯一聽說我要跟美麗坐在一起時,臉上那種揶揄的表情,也永遠忘不了當我和美麗坐在快速俯衝的飛車上時,快感、恐懼感、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諸般心情交相衝擊起伏的場景。
或許我不該再欺負她。

今天同學會,從她口中吐出來的驚人訊息,使我思潮翻騰,再度陷入往日歲月的片段回憶中。
國小畢業以來,我們沒有再見過面,也未曾捎信。芸芸眾生,各自在升學主義掛帥的聯考制度下殘喘苟延,我們也未能免俗。靠著一點小聰明,這條路我一直走得很順。升學班、明星學校,一直到考上大學,都還頂著一圈好學生的光環。
依稀聽說,美麗進了一所名不見經傳的高中,大學聯考不怎麼順利。就只有這樣。
一直希望,能聽到她幸福快樂的消息,彷彿在彌補內心深藏的一個罪衍。但是,碰到舊日的同學,閒聊扯屁,卻怎麼樣也提不起勇氣問起美麗的近況。
從來未曾聽說,她已經當了媽媽了。未成年就懷孕,恐怕也是情非得已。看來她這幾年的生活,並不好過。恐怕還是遇人不淑,逼姦成孕,又或者年少無知,被騙失身....。
我的心情開始沈重了起來。

「美麗啊!當媽媽會不會很辛苦?」
美麗笑笑,並不答話。
「孩子叫什麼名字啊?」
「孩子啊?」美麗又笑了一下,突然眼光對著我直視,滿臉認真的說:「你說,叫什麼名字呢?」
一眾眼光向我聚焦,由狐疑,漸漸轉為恍然。
我臉上開始感受那堆眼神的威力,發燒發熱,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胡亂地搖手:「不是....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
美麗居然還火上加油,問了這麼一句,頓時讓我更是面赤過耳,說不出話來。
眾人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奇怪,你們還真的相信喔?」美麗瞪大了眼睛又說。
「啊?」眾人的眼光再度聚焦於美麗身上。
「你們還真的相信我有孩子喔?」
一陣「啊」的聲音過後,有人還懵懵懂懂的張大嘴巴,有人已經在敲美麗個爆栗了。美麗笑著躲藏,體態優美,百忙中還回頭望了我一眼,捉狹地。
我呆呆地站立原地,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