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耀升的第一本小說集「縫」（2003年11月初版，木馬文化），與原本心裡面所預期，落差是很大的。早年在網路上讀到他的小說，是以「黑色喜劇」居多，他對人性卑劣面的洞察，以及對傳統戲劇類型的顛覆與嘲諷，常常會讓人震動之餘，又忍不住捧腹大笑。正因為早年的創作中他其實是站在一個高點，有些玩世不恭的組合戲劇元素，常讓他的小說趣味性極高，即使已經看過，過些時候都會忍不住再拿出來重新閱讀，再重新震動一次、大笑一回。
這次聽說老朋友出書，便趕緊去書店抱回來看，原本想要再重溫舊時的趣味與感動，卻沒想到讓那字裡行間透出來的森森鬼氣給凍得不成人形。
集子裡面收的各篇作品，都是轉戰各類文學獎所獲得的桂冠。而作者刻畫人物的用字遣詞，也讓人印象深刻（雖然沈默，父親的眼睛像老虎一樣閃著光，手抓魚，嘴啃肉，而兩眼緊緊咬著奶奶。『縫』，頁14），而對人性虛偽與現實的素描，更是精準無比。無論是「縫」裡害死奶奶的父親，在靈前如何義憤填膺的展現自己的孝道，「螳螂」裡面賣靈骨塔公司的高層人員，如何用貌似勵志的言詞騙誘下線去賣靈骨塔，「友達」裡面終於學會成人世界權謀欺騙的小強，如何開始懂得使用謊言誣賴他人，他都讓他們栩栩如生得彷彿隨時會噴口水在你臉上，而你還聞得到那股腐敗的口臭。
王文興、張大春、張貴興、袁哲生都予以作者讚賞，絕對不是偶然。「縫」絕對具備了嚴肅文學應當具備的各項要素。文字的駕馭能力、氣氛的渲染能力，都是上上之選。而各篇小說的主題其實都是尋常的日常生活瑣事，作者卻有本事運用環境及人性的黑暗面，將其描繪得如同鬼魅世界（老實說，這本小說裡真正出現的鬼魅其實都還蠻溫和善良的，反而是「人」，一個一個都像是從修羅場裡面爬出來的惡鬼，殘忍恐怖），讓人一股涼意從腳底冒上來直打哆索。
但是像我這樣的老讀者，卻總是覺得有些不足。曾經驚豔作者「黑色喜劇」式的小說，對於其了然、包容人性某些弱點而致作的笑點，實在難以忘懷。將昔日慣有的「幽默感」完全抽離之後，這本集子變成像是專門為了要供在廟堂而創作的一般，嚴肅得讓人有些遺憾。這並不是說這本小說集不好，小說本身是一流的。只是作者在展現這些高超的文學技巧之餘，若也能維持他一貫的幽默，就更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