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死了。從報紙上看到的消息，在我大三暑假那年。





我忘了阿福叫什麼名字，太久了，十幾年了，更和況從國一和他同班開始，我一直都是「阿福」、「阿福」的叫他。

我會被編到放牛班裡的最壞班實在是個錯誤，多年以後我讀到研究所、拿到碩士學位，充份證明當時九十九分的智力測驗成績是個嚴重的錯誤，我很聰明，聰明得根本不應該和阿福編在同班。

是的，阿福很笨，我常常想，他的智力不應該有七十九分那麼高，考試抄我答案候，他連「媽媽」兩個字都抄錯，他的理由是這兩個字筆劃太多、太難。

當然他的數學也很爛，連個位數的減法都錯，奇怪的是，他買東西卻從來不會找錯錢，他說那是因為找錢的原理和變成數字符號以後的減法原理完全不一樣的關係。

我想他這輩子只有考過一次一百分，而且是數學，原因是那次考卷通通都是是非和選擇題，他可以抄得很確實。但阿福考一百簡直是比人類登陸月球還轟動的新聞，所以阿福還是挨了板子，原因不是作弊，而是笨。

根據班導的說法，阿福作弊是可以原諒的，但是會笨到把分數抄成一百分，簡直是污辱他有限的智慧（班導說他本來有無窮智慧，但教我們班以後發覺還是笨一點才不會氣死，所以他把自己的智慧變得很有限），所以那次以後，阿福在抄考卷上面就學聰明了，再也不敢抄成一百分了。

我們常常懷疑阿福是睡笨的，因為除了下課是清醒的，我們看到的阿福幾乎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覺。他睡覺的功夫真的很利害，除非因為嘴角的口水實在太滿而偶爾被嗆醒以外，很難有人把他叫醒起來。

有一次阿福的鼾聲實在太大，那天班導心情也不好，所以又把他叫起來罰站。其實我不應該講「叫起來」，因為班導是把他椅子用力踹開，讓他重重在地上跌醒的。

但是阿福實在太利害了，罰站沒多久，我們就又聽到他的打鼾聲；班導再罰他到教室後面半蹲，他還是維持著半蹲的樣子睡著了，而且還牽一條長長的口水到地板上。班導受不了，叫他提兩桶水半蹲，結果也是一樣，最後班導只好放棄，不理他。

我以為阿福一定有病才這麼會睡，但阿福會跑會跳又會吃，力氣也很大，一點生病的樣子也沒有。我也想過是不是因為幫忙做家事、熬夜，或者有像乞丐囝仔那樣悲慘的遭遇，以致於睡眠不足的緣故，但阿福說沒有，他每天不到十點半就睡覺，而且沾到枕頭就會睡著。

這是真的。每次寒暑假結束前一天，他都會來我家抄寒暑假作業，因為我也都是擺到最後一天才寫，經常要通宵才寫得完，所以都是我寫好一本、他抄一本的趕。我通常熬夜寫完，但他要分成三到五天才能抄完，因為他每次才抄幾頁，就會拿著筆、坐著睡著，怎麼叫也叫不醒。開始幾天我還不理他，後來實在不忍心看他天天被打，再加上受不了他帶著濃濃的臭味在旁邊睡，所以最後我總會幫他寫，這就是我每次都有一又三分之二寒暑假作業要寫的原因。

在認識阿福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髒、什麼叫臭，我以為一整個禮拜沒洗澡、三天沒換內褲已經是很髒很臭，但是阿福連這個都比我厲害，他說他大概兩三個禮拜才會被他爸爸叫去洗一次澡。

雖然不常洗澡，我看起來只是有點黑黑髒髒的，阿福卻常常在身上抓來抓去，腳上臂上好幾個破皮或化膿的疤不講，好幾次還可以看到他頭髮剪掉一塊，然後貼幾張膏藥在頭上。他說他爸爸說那是喇痢頭，也可能是頭虱咬太兇，他也不太肯定。

但是我肯定阿福他爸爸很兇，我只去他家找過他兩次，一次看到阿福被粗粗的繩子綁在地上，他爸爸正拿著重重的椅子砸他；一次差點被衝出門的阿福給撞倒，他爸爸臉紅紅的，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喝酒，我只確定他手裡拿的是菜刀。

所以除了趕寒暑假作業以外，阿福還有三次是在我家過夜的，三次身上都有一堆難看的烏青。最後一次記得很清楚，剛好是個大颱風夜，他渾身濕濕的來我家，牙齒掉了兩顆，嘴巴有血、嘴角也破了，以致他那天講話的樣子很好笑。

那天的颱風真的很大，風呼呼的吹、雨嘩嘩的下，整條華安街都在狂叫，那天我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問他怎麼都沒看過他「媽媽」？



阿福說他不知道，因為他也沒看過他「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