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來看這篇文章，餘悸卻尤存。記得學賢總共開了四次刀，原因是因為一開始台中榮總並未把傷口處理乾淨，以致後來發展成骨隋炎，非常麻煩。我那時要寫論文、要打工、要顧社團、、要練跑、要照顧他，覺得快瘋了。

不過看他睡一睡總是被痛醒、每天都要麻煩的復健，時不時骨隋炎就會復發的陰影一直籠罩著他，便覺得山難的代價，真的是很大。不過幸好，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摔下去過程，至少不會在做惡夢時，夢見自己不斷的墜下。很久以後，有一天我們聊天，他忽然問我，「我是怎麼摔下去的？」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了他，不過他還是想不起來。整個調適的過程，對他而言也許是最辛苦的，幸好他還能想得開，我沒幫到他什麼，僅能默默地在旁邊觀察。

當然，這個山難也有正面的幫助，學賢有了精神層面的成長、不用當兵，而且我相信他從中得到了很多，像他每天去復健忍受著椎心的疼痛，我就無法忍受。他其實很勇敢，不過我從沒告訴過他。一次去爬山，遇見搜救人員之一送了我一片當時的CD。學賢不太高興，因為他覺得自己被侵犯了，當他在流血時，只能被動的被攝影，他覺得自己像璩美鳳。尤其是，我又常常當著“璩美鳳”的面，問人家要不要那份CD，所以總是遭他白眼。

當他從復健科那裡“畢業”時，我覺得不可思議。時間居然過得這麼快，漫漫的復健路結束了。我其實最感謝的是台北榮總的骨科大夫陳威明醫生，大概是他也有在爬山吧！可以感覺到他很盡力在挽救學賢的手，他大概不忍那麼年輕就有了缺憾吧。可惜的是醫生現在不能收紅包，連送他花都不要，不然我真的會去送。這段跑醫院的時間，我也學到很多，看到很多，覺得醫院是另外一個世界，只有你待在裡面一段時間，才能體認。最痛苦的時光過去了。其實很感謝這個過程，珍惜總是得失去後才會開始。

驚心動魄冬至夜

我們一隊四人，決定參加山嶽鐵人，取名「三寶」，是因為想不出名字，而社團BBS上正在討論三寶，就想說叫三寶隊。準備的過程中，其實大家並未太重視，只是依著社上的大山訓練，順便訓練自己的體能。然後在比賽接近時，趕快練了一下普魯士攀登和八字轉換系統，轉眼間，我們已到廬山。
一早，學賢在洗完臉摸索眼鏡時，打破了眼鏡。在7-11買不到拋棄式隱形眼鏡，最後他決定戴蛙鏡上山。

我們速度很快，雖然一開始立彥和柏嘉的狀況並不好，但後來維持一定速度，倒是追過不少人，4點06分到達森林一站，得知自己約11名，大家精神一振，想說有希望進入前十名，便又急急趕路。東東那一隊，在一處需要垂降的地形追上我們，後來我們就一起走，走到往廬山8.3km那個指示牌時，我們發現走到上山的路了，便又回到那個指示牌所在的岔路口。那時我們跟他們說，「我們先休息一下」。因為我們都很累了，結果我們只喝了一下水，怪姊又喊說要不要跟他們一起走，學賢想了想，應了聲好，我們又一起背上背包跟上他們。

怪姊他們那隊的地圖，把森二點標在接近溪谷的地方，再加上大會所給的地圖，困難地形並未顯示出來，導致東東、柱子學長參考地圖後，決定以切下溪谷至1700m處，再腰繞至森二點作為行走的策略。我們切了一段後，天色漸漸全黑，學賢這時發現他的頭燈壞了，我的頭燈也壞了，而檢查後發現原來是我的備用電池帶到沒電的，趕快跟立彥借了兩顆電池，修好我的頭燈後，忽然想到我的醫藥箱裡有一支小手電筒，裝好小手電筒後，我把頭燈拿給學賢，他想把頭燈留給我，不過我已經把手電筒綁上我的脖子，他拿走了頭燈，而這件事，讓我在他掉下去後，少了一個自責的理由。

隔沒多久，我們決定吃晚餐，煮著東東他們的拉麵時，學賢說好累，因為他眼睛看不清楚，需要花雙倍力氣抓東西，不過後來吃飽後，我們還是沒說什麼，跟著東東他們繼續前進。這時東東走最前面，柱子第二，阿華田第三，學賢第四，我在學賢之後，立彥又在我之後。走沒五分鐘，我站在一個很陡滑的地形上，只能抓著草固定，立彥在我之後，也是類似的地形。立彥一直催我，因為學賢還沒站好，所以我一直叫他等一下，但他說地形很難站，我說我的也不好站。

學賢聽見我們的對話，叫我們等一下，他移一下位置，然後他就說好了，我開始移動時，忽然聽見一聲滑落的聲音，接著是一聲「蹦！」，我愣住了。學長們焦急的問「是誰！是誰！」，我隔了好一會才回說是學賢。大家趕快喊他的名字，連喊了好幾聲，一聲回應都沒有，大家全都嚇壞了，東東立刻垂降下去找他，垂到一半時，他說「完了！是垂直的看不到底！」，我們都快絕望了，唯一的一點希望，就是「他只是昏過去了，他一定是被什麼擋住了。」。

東東一直喊著他的名字，忽然在近繩子尾端時，他應了一聲，然後說「我怎麼會在這裡？」東東問他有沒有受傷，他說還好，然後東東叫他動動看，他才發現自己的左手不能動。東東叫怪姊帶著無線電、睡袋、禦寒衣物下去幫忙，我們其他五個人，只能在上面緊急露宿。

由於東東那隊沒有帶睡袋，而我們這隊的策略則是只帶兩個睡袋。在這種狀況下，一個睡袋給怪姊帶下給學賢保暖，另一個睡袋則給立彥使用。我和柱子學長、阿華田則都有帶露宿袋。我把自己固定在一處樹旁，柱子學長和立彥一處，柏嘉則和阿華田擠在上面的一個小平臺。然後就紛紛將所有能保暖的東西取出，雖然有露宿袋，但沒有睡袋，仍然冷得讓我受不了。我將所有的禦寒衣物穿上，pp、社服、pile、雨衣、雨褲，甚至是塑膠袋、報紙、大垃圾袋等都不放過，我把它們都塞進我的露宿袋。但我還是冷得發顫，雙腳不斷的抖動，連意識也不能使它停下來。

和大會連絡上後，藉由柱子學長的GPS定位，他們馬上派了搜救隊前來，因為我們已過森一點，所以是由森二點派人過來，大約過了一小時，他們發現被一條v型溪谷擋住，便請我們幫忙吹低音哨，以指引方向。由於哨子不夠，我和阿華田、柱子學長輪流一人數聲的吹著低音哨，低沉的哨音，劃破黯黑的夜，看得見的繁華，就僅在一水之隔的對面，偶爾呼嘯而過的車燈，像一閃即逝的流星，夜又即刻歸回靜默與蕭條。

那一聲聲的哨音，淒涼的令我幾乎留下眼淚，還是無法接受學賢掉了下去的事實，責怪自己怎能輕易讓他上山，懊悔沒事幹嘛要來參加這個活動，甚至萌出了不再爬山的想法。不過現實很快便用寒意驅走了我的隨想，無線電中傳來搜救隊已聽見我們的哨音，只是他們無法切過來，最後他才問我們是從哪裡下切，我想起往廬山8.3km那個指示牌，阿華田向他們說明，他們即刻回答無法由森二點到達這裡。那時我真是覺得他們是超級大豬頭，雖然我也明白他們努力了好久，一切卻又得從頭開始。

由大會又從森一點派出搜救隊，卻無法告知我們他們將於何時到達，那麼黑的夜，他們也不好走。我們又只能等待等待再等待。大會每過一段時間，便會探尋學賢的身體狀況，我們也從東東和大會間無線電的應答中，得知學賢在不斷出血後總算止住了血，脈搏有九十多下，意識清楚。偶爾從下面傳來一陣大笑，在上面的我們，也稍稍放鬆了心情，後來才知道是怪姊為了提振學賢精神，不惜將自己的戀愛故事當作笑話講給學賢聽。

夜又持續靜默起來，漸漸地，就只剩翻轉身體的聲音，每當一個人翻轉身體，另一個人也會動一下，其實大家都沒睡好，又冷又擔心，尤其是柱子學長從早上就開始胃痛，我很佩服他能撐到現在。我睡不著，卻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不斷的嘆著氣，移動著各種姿勢，試圖稍怯寒意，心裡不斷念著「學賢加油！搜救隊加油！」。接近四點，我朦朦朧朧睡了過去…。

那悠遠而嘹亮的第一聲雞啼，似乎等了一世紀那麼長才到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很高興自己撐過了那麼難熬的一夜。頭上也傳來搜救隊員的聲音，他們走了大半夜，才在天亮走到了我們的所在。天一亮，昨晚看不到的危險地形都顯現了出來，我們都不相信自己竟然走到那麼陡峻的地方，連搜救隊員也感到不可思議。南搜的隊員一個叫A9，一個叫兩包半。提醒我們留在原地等待後，他們立刻垂到下面，試圖尋找出路。

嘗試了許久，決定建議大會出動直昇機。這個過程，從早上六點多持續到十點多，直昇機才出現將學賢運走。我才學到，搜救過程也是需要技巧，大會有自己的考量和顧忌，就算要坐直昇機，直昇機也不會馬上出現‧‧‧‧‧‧我很高興，中間克制住自己沒有大發脾氣。也幸好學賢很幸運，意識一直很清楚，不然直昇機那麼慢才來，說不定狀況不好就撐不下去了。

直昇機快來時，東東叫我們拿睡墊下去，我一直不敢。我無法接受看到學賢受傷的模樣，我不斷想到去年暑假大濁水南遲歸時，學賢就算上山來得面對我的屍體，他還是上來救我了，而我卻無法克服自己的心理。但最後我還是說服了自己，垂降的過程中，我沒有把頭髮綁起來，結果左邊的頭髮居然被絞進了勾環裡，整個人卡在半空中，只好請怪姊幫我確保，停下來硬把頭髮扯出來，一陣蛋白質臭味鑽進了鼻子，下次垂降我一定會記得紮起頭髮。下到底後，學賢的左手臂患肢已先後由怪姊、東東和A9作過了處理，紮了起來。只是他的臉上都是乾了的血漬。

他坐在那，全身包裹著睡袋不斷的發抖，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因為冷。我坐在他身旁陪他，A9給了他止痛藥，偶爾說些話來安慰我們。他說直昇機只能載傷患，甚至死人都不載，所以學賢只能自己坐上去；他還說學賢很幸運，只要天空有一片雲，直昇機就不肯飛。而現在唯一的問題只是正上方的一棵大樹，怕直昇機到時不肯卸下吊籃。在和大會接洽直昇機的過程中，因為大會一直想確定我們所在位置是否有地方放吊籃，就一直問那兩名搜救隊員，結果回答的那個人居然說「停四五台直昇機都沒問題。」差點沒把我們笑死。還有之前，大會一直想避免用直昇機，就一直想叫學賢用走的出去，就叫搜救隊員扶他起來走幾步，他一走就流血，搜救隊員就告訴大會，他一走血就噴得亂七八糟，現在意識漸漸昏迷，大會才趕快出動直昇機。所以我深深感謝那兩位南搜成員。

過了許久，直昇機的影子總算出現在天空中，後來趕來的搜救隊員，幫忙升起了狼煙。但狼煙一直很小。我和柏嘉幫忙拿睡墊搖晃，怪姊負責照相，其餘男生則準備抓住吊籃，再將學賢抬上去。直昇機晃了好久才發現我們，又調整了一下位置，才緩緩放下吊籃，風大得嚇人，學賢被吊上去後，吊籃不斷的旋轉，越來越小，我覺得如果是我一定已經昏了。直昇機遠去，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我聽到一個搜救隊員說這次沒有很大的成就感，大概是一切都很幸運吧！那些搜救隊員都很好，爽朗又親切。看我們沒有水，就給了我們一瓶他們自己也所剩無多的水。

等到我們吃完午餐，才陪著我們切下溪谷。一路垂降，如果學賢得自己走出來，大概骨頭都散了。搜救隊員都把我們當作小朋友，很細心的提醒我們垂降和確保的技巧，雖然我們都會了，但還是乖乖聽他們的。有時在等前面的人垂降下去，東東就睡著了，他和怪姊顧了學賢一夜，真是累壞了。我們沿著比賽的後半段路線走了出來，走到森二點，工作人員遞給了我們許多他們的行動糧和水，然後和我們一起離開。

我不知道如果沒出事，我們是否走得完，但我很高興最後七公里的水泥路我們可以坐車下去。下去後，很多人都走了，所以我們可以自己坐一桌大快朵頤，學長姊都很關心，紛紛前來探問。小甫學長還幫我們向南搜的隊員道謝，他說他連走出去吃牛肉麵都會碰到兩包半，不過和A9不熟。我們吃完後，就坐著國光的車到醫院看學賢，他很累的樣子。

我們都覺得他今年沒去安太歲實在是最大失策，還覺得他真是命大，更有人說我取「三寶隊」就是會一個不保，但這次的經驗，讓我學到山難是由許多環節、小事件累積所導致的，如果在學賢眼鏡壞掉時我們就放棄比賽；如果我們不是想拿名次想瘋了；如果立彥不要催我，我也沒催學賢‧‧‧‧‧‧，生命中有許許多多的暗示，都有屬於自己的意義，只是當時我們都不會想那麼多。

另外還體會到實際山難技術的重要。學賢說這也是他第一次覺得原來平安下山是那麼難的一件事。希望現在平安的各位，都能好好珍惜現有的安適，永遠都能平安的爬上山，平安的回到家中。而明年的山嶽鐵人，我將以走完為目標，名次已不是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