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25 02:58:19無邊落木蕭蕭下

江孟孟

這是我今年六月盲腸手術前,倉卒用一個晚上寫的小說
後來有略為修改,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文筆是必然的不成熟,可是反映了我當下紀錄的那個年代的青春,
放在這裡,隨便看看,
以此紀念那些在我生命中出現過,大部分都不認識我
的那些美麗,而遺世獨立的女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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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孟孟

一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我馬上轉過頭去看,想不到差點撞上她。
原來她身高只到我的肩膀,我想。

櫃檯小姐在我身後大喊:「你擋在這裡幹麻?」嚇得我趕緊讓開。

現在是禮拜六晚上九點二十五分,補習班的高三社會組全科班已經下課了,根據下課前主任的宣布,學測衝刺班期間全勤的學生可以到櫃檯領獎金,這就是我在這裡看到江孟孟的原因。至於我為什麼在這裡,純粹是因為早上遲到被留下來擦黑板,順便跟解題老師聊聊男人之間的話題。

她穿著夏季制服和百褶裙,靜靜地在櫃檯簽字,領錢,我在旁邊偷偷觀察,一邊假裝算數學。她的皮膚跟平常一樣蒼白,手臂細得像可以折斷,近看之下,發現她捲捲的髮尾帶著淡淡焦黃。我得承認,平常每天面對重考班的訓導主任很可怕,但是現在要我開口跟江孟孟講話,似乎必須鼓起更大的勇氣。

「我認識妳。」我說。
她本來在收書包,動作頓了一下,可是並沒有抬起頭來。「為什麼?」聲音清脆而冰涼。
「我不知道。」我慢慢地回答。彷彿希望跟她對話的時間能因此而拉長。
她終於瞥了我一眼,可能覺得被一個其貌不揚的男生搭訕很無聊,又馬上低下頭,收好書包,轉身離開。

有時候,你認識一個人,是無毫理由的。莫名其妙你就會知道這個人的名字,也熟悉她的長相、事蹟,不管對方是不是也認識你。

但是我認識江孟孟卻是因為徐媽,徐媽就是我說很可怕的訓導主任,打從我進重考班第一天,徐媽就讓全班明白,如果惹毛她,接下來的日子絕不好過。第一次模擬考完,徐媽當著全班的面說,我們要加油,因為高三班有一個女生,竟然考贏所有重考班系,總分高了第二名30分,那個女生就是江孟孟。不到一個禮拜,大家每次上廁所,經過佈告欄的成績單,都對這個名字耳熟能詳了,又是好奇又是羨慕。可是從來沒有人看過她本人,由於高三班上課時間跟我們錯開,這個女生也從來不在其他時間出現。只有我偷偷地有一點得意,因為我知道她是誰。

我妹就跟她同班。我妹唸的雖然不是全縣的第一志願,也是頗負聲譽的百年名校,她們那種學生,尤其像我妹,一向都以身上的制服為傲,就算去外面補習也不能輸別人。我媽就常罵我不如我妹,唸私立高中花了一大筆錢,最後還落榜要重考,實在很不孝...我就反駁說,大表哥還不是重考,為什麼大人每次看到他都誇他有前途,這時候我媽就會氣得打電話給阿姨哭訴,我就趁機躲進房間。每次這種劇碼一上演,我妹就氣定神閒地戴起耳機唸書,我問她聽歌怎麼可能唸得下書,她說我不懂就不要亂講。

我才不想跟她講話。女生就是喜歡聚在一起說長道短,我妹同學來我家玩,往往佔地為王,一群女生又笑又是尖叫,我媽只覺得家裡很和樂溫馨,都不了解我的痛苦。長期觀察她們的話題也得到一些心得,經常看到上次被批評得很慘的某個女生,赫然被我發現,這次也加入了罵人的行列,這種冷眼旁觀,多少也帶給我小小的樂趣。直到我發現她們數落的人名中,常常出現「江孟孟」三個字。

我若無其事地問我妹,江孟孟是誰。我妹擺出不屑的表情說,是她們班一個女生啦,自以為長得很漂亮,成績還不錯就驕傲起來,男女關係超複雜的,她們班女生都覺得她很討厭。我說妳們是忌妒人家吧,我妹瞪我一眼,說你不知道就不要亂講!
似乎要證明她說的是對的,之後幾天她們的話題都在討論江孟孟到底有多討厭,最後歸結出她的幾大罪狀,分別有:驕傲,冷漠,不近人情,講話不看人,撞到人也沒道歉,皮膚太白(大家都不上體育課,為什麼只有她這麼白),頭髮太黃(聽說是遺傳,八成是染的),花痴,始亂終棄,見色忘友,數學太好(竟然不教別人),總之,真是討厭到了極點。說來說去也說膩了,過幾天她們又換了新對象,於是我再也無法竊取到更多的資訊,但是所有的辭彙在我腦海中重組,漸漸塑造出她的形象,以致於我妹畢業旅行的照片洗出來以後,我毫不費力就在大合照中把她找到。

其實,也很難不第一眼就發現她。

這個類型的女生,就是這樣瘦巴巴的。江孟孟瘦到不可思議,你常會懷疑上帝是否忘了澆花,為何有些該在18歲盛開的花朵,依然只有小小的花苞緊緊裹著花蕾,未成熟的女體讓她們更顯得青澀,偏偏她們比誰都堅強。照片裡,江孟孟在墾丁的海邊,背後是碧水藍天,大太陽下她依然面色蒼白,表情漠然。

剛剛在補習班遇到她,是我們唯一一次交會,她會不會覺得我很無聊?像她成績這麼好的女生,應該覺得重考班的人很可憐吧?還是她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樣,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心裡亂糟糟地想著,走出補習班的電梯時,突然看到了一個令我終身難忘的影像。

今晚的中壢,風特別大,江孟孟就站在對面的7-11前,狂風吹得她頭髮飛揚,而她拿著書包緊緊壓著裙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喧囂的大街,整個人就像美術課本上美麗的石膏像,昂然矗立著。我看呆了的時候,石膏突然動了,她筆直地走下騎樓,一輛紅色的跑車開著車門等她,駕駛座上是一個怎樣看都不像她爸爸的年輕男人。

我發誓我不是故意偷看,一切都怪風實在太大了,她下階梯時,裙子被風吹起,白皙大腿上有一朵黑色的玫瑰。

紅色跑車把她接走了。



那是刺青嗎?我很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之後卻再也沒見過她。時間過得很快,馬上就要進入指考倒數100天了,那天模擬考完下午放假,我想會的都複習完了,不會的唸了也沒用,窮極無聊,拿我妹的桃園青年來看,有人投稿一篇小說叫〔北斗星〕,風格很夢幻,講一個歐洲的公主,因為皇室陰謀鬥爭,被迫流落在貧困的鄉村,歷經磨難,終於遇到一個真正的王子帶她離開,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作者是這麼寫的:{寒酸的衣裝並不能掩飾她的高貴氣質,她眼中閃耀著熱烈的情感與智慧的光芒......那些愚蠢的村民不相信她是公主,對他們來說,公主應當有著華麗的珠寶和粉紅色的指甲,但現在的她,指甲和頭髮都灰灰的...}想到些什麼似的,我翻到第一頁,猛然發現,作者的筆名竟然叫Rose,我馬上拿給我妹看,問她這是不是江孟孟寫的,我妹很不耐煩,說江孟孟才不會寫這種無聊東西,我說不然作者怎麼會叫Rose,我妹用斜眼看我,說我怎麼知道江孟孟就是Rose,我說我猜的。

接下來幾個禮拜,她再也沒有來補習班,她們班導師後來貼出一個告示,說她曠課點數太多被退班了。回家我跑進房間,問我妹江孟孟怎麼了,我妹問我為什麼對她這麼有興趣,我說沒有啊,我妹罵我色鬼,然後說,江孟孟已經休學了,她們班謠傳她是因為懷孕,所以才休學跑去生小孩。

到了六月衝刺班的某一天,我出教室上廁所,才再一次看到江孟孟,她正在跟主任講話,原來她回補習班來拿東西。看不出來有生過小孩的樣子,還是一樣白,只是更瘦了,瘦得形銷骨立。我想問她過得好不好,但一轉眼,她已經不見了。

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休學,也不知道那篇小說到底是不是她寫的。

其實,我更想問她的是,刺青在大腿上,不會很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