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15 23:45:13Psychic Duo

【徒弟回娘家】伸縮的年齡

十多年前,父親過生日,他的好朋友親手繪了一幅水墨畫送給他,畫的是一隻回眸的牛。屬兔的父親很寶愛這幅畫,將它掛在書房裡。

我們三個孩子從來不曾問為什麼人家會畫一條牛送做生日禮物。這還用問嗎?牛就是父親的寫照:辛勤耕耘,忠厚老實,任勞任怨。也說不定人家只會畫牛,不會畫其他,所以還是別問的好,省得尷尬。

父親過世後,我們才得知畫裡暗藏的玄機:父親不屬兔,屬牛。

既然父親原本屬牛,我們是否該對他那群同樣出身流亡學生的朋友改口,叫原來是「伯伯」的「叔叔」呢?這倒也不盡然。

小時候聽母親的話,父親的朋友,比父親年紀大的,稱為「伯伯」;比父親年紀小的,叫做「叔叔」。可是有幾位伯伯,老是自稱為「叔叔」。父親說因為人家要表示尊敬,才如此客氣。這個解釋似乎有些牽強,不過日子久了,我們對此稱謂就習以為常。

而原本叫慣的稱謂,也有可能像鬆緊帶,經過歲月的洗滌、烘乾、整燙,終有一天會緊繃,捲滑,或變形。

父親病重的時候,我從病房送訪客下樓,總不希望這位訪客是來見父親最後一面。不止一回,不同的叔叔安慰我:「我剛才同你爸爸講,放寬心──我們都是七十歲以上的人了,這在古代算高壽,現在也超過台灣男人的平均壽命了。唉!話是這樣說,人總希望活久一點。想想,我比你爸爸還大呢‧‧‧」

知道父親其實屬牛之後,我忍不住會好奇,那些新近坦承是「伯伯」的叔叔用父親的哪一個年齡做比較。

實際上,長幼的時間序列,在浮報的年齡中,早已亂了套了。

當年這批流亡學生經歷了兵荒馬亂,隨著政府遷到台灣,與家人失去聯絡。在求一溫飽的前提下,又剛巧有戶籍資料不全的客觀情勢幫忙,許多人在重新申報戶籍的時候,少報了年紀,不奢求榮華聞達,只希望自己能多做幾年事,將來晚幾年退休,年老的時候比較不需要為金錢發愁。

更早些時候,我同學的父親因為在老家唯一嚐過的美味只是辣椒炒大蔥,小小年紀就毅然決然多報了些歲數去鄰省當兵,好能餬口。

歷歷數來,百廢待舉的年代,年齡成了最值錢,也最方便兌現的家當。

曾經聽一位大學教授笑說自己是資深資優生,而且是環境所逼,不得不然。小時候公教人員有油配給,若干歲以上算為全口,否則視為半口。父親看看兒子,長得挺高,食慾又特別好,似乎應該增添半口油票,好能滿足兒子的成長。兒子多領了半口油票,也就挺爭氣的一路當班上最年輕的學生。

類似的故事不止發生在台灣。有一位從加拿大來的越南同事告訴我,越共統治越南以後,他們全家千辛萬苦的逃到加拿大。因為加拿大規定十八歲以下的孩子每月可以領牛奶錢,接受高中義務教育的年齡上限為二十一歲,申請養老金的年齡下限為六十五歲,所以一家人的年紀就因應時勢,老少各自朝上下延伸,做了一番機動調整。

「沒有錢嘛,只好變通。」他為自己輕描淡寫的解釋。

顛沛流離固然造成彈性更改年齡的荒謬,也會造成虛報年齡的意外。

西元一九五一年,外公一家要從寄居的香港申請入台,拜託先到台灣的親戚代辦手續。這位親戚記不清楚子侄輩的年紀,於是那時在中學就讀的母親被多報了一歲。

母親年輕的時候顯然對此事耿耿於懷。也難怪她在意:虛報的年齡又不會為家裡帶來經濟上的好處,彷彿是沒病沒災卻硬生生被錯拔的牙齒,總是一樁本可避免的突兀;再說,大多數的女人,總是寧可少報,而不願多報自己的年齡吧。

許多女人覺得年齡增長,市場價值就相對減少,和房地產大相逕庭。

曾經聽過一個被轉述了許多次的笑話:高雅氣派的餐館裡,美麗的壽星對著一群賓客吹熄她二十九歲生日的蠟燭。一切都完美,只除了壽星的算術有問題。

「她怎麼可能才剛要二十九呢?我們幼稚園同學耶,我都快三十二了。」她的兒時玩伴大惑不解的說。

如果可能丟掉幾歲,好讓別人相信她青春依舊,一般美國女人通常不會捨不得,就好像要她吐掉已經嚼完甜味的口香糖渣,不需要有絲毫眷戀。而女演藝人員少報自己的年紀就更是其情可憫,況且,電視台與電影公司拍片自然要不斷關注到新的消費者。後浪推前浪,自古皆然。那麼有些女演員只好竭盡所能少報幾歲,好多維持幾年演藝生涯。

既然美國女性都希望少報幾歲,以多報少的事例就容易凸顯出來,特別是觸犯法律的時候。

西元兩千零一年,布希總統上任未久,他的兩位芳齡十九的雙胞胎女兒,居然買酒卻謊稱已超過二十一歲──法定准許喝酒的最低門檻──而遭警察逮個正著,新聞媒體競相報導。

她們兩位代表了美國為數眾多,與其年齡相近的冒險家。在他們年輕的眼裡,不論是真的迷上酒的香醇,還是憧憬喝酒所象徵的自主權,年齡只是人生諸多遊戲規則裡的一條,隨心所欲的修改豈不痛快又刺激?虛報年齡的把戲一旦被揭穿,頂多就像是童話裡說謊的小木偶,鼻子就算變長,也有仁慈的仙女會幫忙解開困窘,沒什麼大不了的。而她們的父親面對女兒謊報年齡的行為,大約也只能無奈吧?

數月後,又一件刻意隱瞞年齡的事件在美國鬧得滿城風雨:多明尼加出生的小投手阿蒙特締造了少棒聯盟賽四十四年來第一次的完全比賽。事後體育畫報揭穿阿蒙特其實是以十四歲蒙混為十二歲的合格年齡而超齡出賽的真相。世界少棒聯盟因此取消其所屬球隊當年的出賽紀錄與資格。該隊教練也被當局罰終生球監,不得再與聯盟賽有任何關係。

布希總統被問及對此此事的看法,表示他對成人的失望和對小球員的期許與欣賞。他又何嘗不是被記者的問題觸動了心事,聯想到自己的女兒也曾經虛報年齡,而特意寬厚憐惜呢?慈悲寬容的簡評未成年人的虛報年齡,也是為她們已經伸縮過的年齡作補救,好讓她們未來比較穩定,可以負荷更大的壓力吧。

在矽谷與幾個年近不惑的工程師聊起兩位布希小姐的作為,他們不約而同的笑了:為了貪杯,多報年齡,的確天真。但是倘使多報年齡為合法行為,他們也樂意試一試──主要是為將來做打算──可以早一點開始拿退休金,到處逍遙,豈不美哉?要是真想做事,也還是可以繼續掙錢,等於多一條後路。

我們父親那一輩的人聽到這種人生哲學也許忍不住要欷歔,自己年輕時沒有這般幸運,不能瀟灑悠閒的計劃未來;也許會為兒女欣慰,處在太平盛世,除了兢兢業業的保住飯碗,還可以輕鬆詼諧的狂想。

我很慶幸自己活在一個檔案清楚的時代與社會,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身份證明文件,而不用含著為情勢所迫的委屈,老渴望把秘密傾吐給值得交付的耳朵。雖然身為女性,我卻不嚮往換一換自己的年齡,倒不如自許為地瓜,生硬固然爽脆,質地的綿密香甜卻必須經過熬煮或燜烤才得以彰顯;每一歲都有它獨特的遭遇和收穫,值得我認真面對,珍愛,與回憶。況且伸縮過的年齡就像鬆緊帶,經年累月,不免會遭遇翻轉,打結的難堪,而需要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