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眼中太過甜蜜和平的我們家裡有著小小的幽闇，那分幽暗就像這個墓園裡的寂靜一樣，藏著歷史的豐潤，不是可恥的事情。」~吉本芭娜娜

        在一部有關失智老人的紀錄片中，我發現殘存在他們萎縮腦回的記憶，多是經年累月的人生裡，最快樂美好的、或最恐懼哀傷的經歷，如同忠貞又執拗的士兵，守護著衰老的主人，與頑劣的病魔對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對喜愛寫作的我來說，回憶是重要的靈感來源，怎麼也丟不掉的。然而最近的自己，卻總是沈溺於往日憂傷，哀悼著逝去的美好，整個人被陰鬱的雲霧纏繞，悲傷的回憶、小說、電影、結局…，沈重地使我快喘不過氣來了。於是我試著學習某位作家，回顧童年時光時，治療哀傷，也不忘渲染誇大美麗，也許這樣可以讓回憶不再是使我對未來裹足不前的沈重包袱。
 
       我的成長記憶，零碎地混雜在日記信件中，而好多重要的殘缺片段，是收在爸媽與手足那裡。於是趁著回娘家的機會，特意多留一天。晚餐後，我把數十年前的家庭相簿，全部攤放在桌上檢視，故作輕鬆地與爸媽聊著往事，期盼能搜尋到什麼蛛絲馬跡。

       翻著翻著，我看見了年輕時嬌豔如花的媽媽。還是小女孩的我，好喜歡她的衣著打扮，和化妝台上的瓶瓶罐罐。猶記多病的她常是一臉憂鬱心事，我除了盡力乖巧聽話之外，總在特別節日費心準備卡片禮物，渴望博取她一點笑容與關愛，就如孩子仰望我的心情一般。後來我明白了，最初宛若一株柔嫩花苗的她，在漫長歲月的風雨中，終究茁壯成一棵可以撐持全家的挺拔大樹，對她的無悔付出，我只有更心疼與感佩。

      接著，發現年輕時老爸，英姿煥發的帥氣模樣，一點也不輸瓊瑤愛情電影裡的小生，顯然媽媽是外貿協會的成員，勿上了賊船，呵。退休後在家地位低落的他，聽了女兒一番極力誇讚，臉上瞬間光彩煥發，不禁驕傲地冒出了讓我對他刮目相的一句：「當年我的分數可是填得上台大法律系的。」的確，年少的他靠著一股勤學向學的堅持，扭轉了本該留在窮鄉僻壤，務農維生的命運，並讓下一代的我們都接受了更好的教育。同時我也發覺了，如果我有一點點的天資，和對寫作繪畫的熱情，多少是來自他的遺傳。

       然後，找到了哥哥小學時期的照片，捧著獎牌獎盃的、站在講台上演說的、與好友成群結黨的他，斯文酷帥的小臉蛋上，有著我所不熟悉的天真無憂。那時的我深深地以哥哥為傲，也想起了曾把同學姊姊寫給他的紙條，偷塞到他書包的可愛行為。時光荏苒，對照那個多才多藝的小男孩，與成年後整日在股市進出廝殺的他，偶爾會為他那些被埋沒的天賦覺得惋惜，不知現在的他，是否也會憶起兒時有過的燦爛光景？

       下一個，是每張照片都與我相依並肩的姐姐。也許是天性開朗活潑，從小擁有父母的雙重關愛，讓夾在我與哥哥兩顆鑽石鋒芒之間 ，略顯平凡的她，臉上總自然地流露出憨傻的陽光笑容。幼年十足男孩子氣的她，如今已蛻變成一個纖纖美麗的女子，且有著手足間最好的脾氣，和靈活的交際手腕，溫柔體貼地擔負了好多好多陪伴家人的責任。

        最後，在旋轉摩天輪下、在大湖草莓園中、在圓山飯店前、在雙溪公園裡、在石門水庫畔，遇見了幼時抿嘴蹙眉，卻在小學時代初綻歡顏的小女孩。知悉了爸媽在忙亂匆遽、無暇喘息思考的生活縫隙中，仍不忘為我們童年製造出遊機會的一片用心。此時的我是多麼想念那個物質簡單的年代，那個懵懂年歲以為一切都會永遠平靜美好的小小宇宙。

        於是，那些深藏的愉悅畫面，一點點地浮現且清晰起來，拼湊出過去家庭真實完整的樣貌。我彷佛嗅到青青草原中，久違的陽光氣息與草莓的香甜，小心翼翼地揀拾歡樂的泥土，一點點填補回憶小屋牆上被淚水浸蝕的裂痕。

        小說裡那段深刻的描述，很是許多家庭成長的寫照。後來相簿兀然消逝的那一片空白，是值得我們一起緩緩訴說、看清、理解、釋懷的，不怎麼壞的事。且讓我用文字的溫暖，鑄造一把開啟心門的鑰匙，讓愛的微光慢慢地透進小小的幽闇裡。

三兄妹在令人懷念的頂樓，展示著自己挑選的新年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