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課 孔乙己
第七課 孔乙己 魯迅
一、魯迅簡介
姓名籍貫 | 魯迅,本名周樹人,字豫才,浙江省紹興縣人。 |
文學觀 | 魯迅文藝功能說的發端,在一九○三年。是年二月,旅日的浙江留學生出版《浙江潮》。六月,他在該刊發表編譯的〈斯巴達之魂〉,鼓吹尚武精神,展現愛國主義的風貌。稍後,他翻譯法國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月界旅行》,且在譯文弁言中表明,欲借小說改良思想。一九○七年起,魯迅在東京陸續發表人間之歷史、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文,介紹達爾文學說,推崇尼采思想,強調非物資、重個人,用主觀與意力主義之興,挽救唯物極端的流弊。凡此思想,傾向唯心史觀與英雄史觀,自與共產主義格格不入。 |
小說創作 | 魯迅的文學創作以小說最為重要,他在五四運動前後總共寫了三十三篇小說,二十五篇收入《吶喊》、《徬徨》小說集,八篇歷史小說收入《故事新編》中,魯迅的小說有幾個重要的意義: (1)是第一位嘗試以西方現代技巧來寫小說的作家。 (2)小說中表現了強烈的批判精神,具有時代意義:魯迅的小說針對人性、傳統文化、社會、政治都有反省與批判,是位徹底的批判主義者,展現了小說的社會功能。 (3)出色的文學技巧:做為新文學的開創者,魯迅的小說在技巧上卻十分成熟,包括了塑造出幾位典型的人物,如: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另如情節結構、時空處理、氣氛、對話等,均達於自然流暢的藝術風貌。同時深諳傳統社會的人情世故,表現了在新舊交替的社會中複雜的人心與衝突思想。 |
雜文與翻譯 | 魯迅除了小說與散文詩的寫作,小品文也相當有特色,如《熱風》一集中所收錄的作品,以簡短的文字,批評時事、諷刺傳統,形成一種新興的文風。另外魯迅亦作了不少翻譯,如與其弟周作人出版《域外小說集》,包括了多篇歐洲小說,又曾譯有日本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徵》等書,對於介紹西方文學文化頗有貢獻。 |
二、文學史知識
u中國早期重要現代小說作家簡介
姓名 | 經歷與事跡 | 風格與成就 | 代表作 |
魯迅,本名周樹人 | 1.年輕時赴日習醫,後又棄醫從文,以期用文藝改造國民精神。 2.五四運動前後參加《新青年》雜誌工作。 3.中共極度推崇,奉之為「中國文化革命的偉人」、「文藝之神」。 | 1.一九一八年所發表的〈狂人日記〉,是中國第一篇現代短篇小說。 2.創造典型人物「阿Q」。 3.〈阿Q正傳〉是第一篇被介紹到世界去的中國現代小說。 4.其小說藝術,能借鑑西方小說的表現手法,又能汲取傳統小說的長處,從而創造出小說的新形式,是中國現代小說的奠基人。 5.歷史小說集《故事新編》用現代小說手法重現古人古事,別具創意。 6.小說之外,也擅長寫雜文,為中國現代雜文的開拓者。 | 〈阿Q正傳〉 |
郁達夫,原名郁文 | 1.早年留學日本。 2.一九二一年與郭沫若組成創造社,提倡「為藝術而藝術」。 3.太平洋戰爭結束時,在南洋被日本憲兵殺害。 | 1.開創現代「抒情小說」的體式,形成風潮。 2.所作小說具自傳色彩,擅長抒寫青年的時代病,充滿頹廢氣息。 3.短篇小說集《沉淪》是中國第一部現代小說集。 | 《沉淪》 |
老舍,本名舒慶春 | 1.父親死於八國聯軍炮火中,自小家境貧寒。 2.一九二六年,由許地山引介,加入文學研究會。 3.文化大革命時慘遭迫害致死。 | 1.作品多取材於都市下階層居民的生活,語言洗練、流暢,而又風趣俏皮,是當代最有成就的「幽默小說家」。 2.是繼魯迅之後,以文化批判意識見長的傑出作家。 3.與茅盾、巴金齊名,同為現代長篇小說大家。 4.也是著名話劇作家。代表作《茶館》曾在臺上演。 | 《駱駝祥子》、《四世同堂》 |
沈從文,本名沈岳煥 | 1.小學畢業後即從軍,轉徙於湘、川、黔邊界,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素材。 2.離開軍隊後因升學未成而學習寫作。 3.中共建國後,被迫離開文壇,從事古文物研究。 | 1.在小說中表現人性之「常」,追求真、善、美的人生境界。其所構築的「湘西世界」,是地方風情與理想人生的完美結合,令人嚮往。 2.語言兼具文言、白話之美,人稱「文字的魔術師」。 3.靈活運用各種體式來創作小說,有「文體作家」之稱。
| 《邊城》 |
蕭紅,本名張乃瑩 | 1.從小熱愛文學,思想前進,因爭取婚姻自主而離鄉,逃往北平。 2.一九三四年在上海時,頗受魯迅賞識;魯迅曾為其長篇小說作序,並資助出版。 | 1.三十年代著名的「東北作家」,作品以反映東北人民的生活為主,常缺乏完整的情節結構。 2.長篇小說〈呼蘭河傳〉透過小女孩的眼看故鄉的一切,筆致特殊。
| 〈呼蘭河傳〉 |
三、孔乙己
u課文結構表
孔乙己一生的遭遇 | 現在 | 鋪陳時代背景 | 1.酒店背景 2.自我介紹 3.引入正題 | 1.酒客的身分有兩類:穿長衫坐著喝酒的士人與站著喝酒的短衣幫 2.表現時人的小氣與勢利 | |
倒敘回憶 | 回憶:對孔乙己的第一印象 | 4.孔乙己出場 | 1.外貌 2.綽號孔乙己之由來 3.群眾的取笑 4.孔乙己的辯白 | 1.身分的尷尬(站著喝酒而穿長衫) 2.讓人半懂不懂的言行 3.成為笑柄,漸失尊嚴 4.努力以文化優勢來維護尊嚴的可悲與迂腐 | |
5.孔乙己的傳聞(插敘) | 1.沒有進學 2.鈔書不負責任 3.偷竊 4.從不拖欠 | 1.落魄的原因 2.個性的散漫 3.經濟的壓力與品德缺陷 4.本性不壞而要面子 | |||
6.孔乙己的言行(續第四段) | 1.不屑辯 2.對沒有進學耿耿於懷 | 1.自卑而自負 2.自負而自卑 | |||
回憶:孔乙己與我的實際接觸 | 7.孔乙己與我的互動 | 1.誰要你教…… 2.茴香豆不上帳 | 1.好為人師以滿足自我虛榮,且不通世故 2.昧於人情 | ||
8.孔乙己與孩子間的互動 | 本性並不壞,只是迂腐 | ||||
評論(插敘)──承上啟下 | 9.孔乙己的存在意義 | 1.使人快活 2.沒有他,別人也是這麼過 | 在當世毫無所用的廢物 | ||
回憶:孔乙己的下場 | 10.孔乙己的傳聞 11.孔乙己的落魄 12.孔乙己的消失 | 1.冷漠而沒有同情心的人 2.已無法維護蕩然無存的尊嚴 3.終於失敗 | |||
現在 | 孔乙己的結局 | 13.死亡 | 1.被時代所淘汰 2.回顧前文 |
u成語辨析
成 語 | 釋 義 | 近 義 | 反 義 |
栩栩如生 | 形容貌態逼真彷彿具有生命力。 | 活靈活現 繪聲繪影 維妙維肖 | 泥塑木刻 死氣沉沉 |
食古不化 | 意謂多讀古書卻不善於應用,用以比喻一味守舊而不知變通。 | 刻舟求劍 膠柱鼓瑟 兩腳書櫥 墨守成規 | 推陳出新 日新又新 |
君子固窮 | 指君子在困境中仍能堅守自身操守。 | 君子窮不改節 貧賤不能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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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一字多音辨析
傍 | ㄅㄤ | 臨近。如:「傍午」、「傍晚」。 |
ㄅㄤˋ | 靠近;依附。如:「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柳宗元〈漁翁〉) | |
ㄆㄤˊ | 側;邊。通「旁」。如:「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史記.滑稽列傳》) | |
和 | ㄏㄜˊ | (1)各數相加的總數。如:「總和」。 (2)適中;恰到好處;剛柔並濟的常道。如:「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 (3)和平;停戰。如:「講和」、「議和」。 (4)連同。如:「和衣而眠」。 (5)對;向。如:「你和長輩講話的態度要恭敬」。 |
ㄏㄨㄛ˙ | 溫暖的。如:「暖和」。 | |
ㄏㄨㄛˋ | 攪拌;混合。如:「攪和」、「和麵」。 | |
ㄏㄜˋ | (1)聲音相應。如:「附和」、「唱和」。 (2)依原詩格律或內容作詩以酬答他人。如:「微之又以近作四十三首寄來,命僕繼和。」(白居易〈和微之詩序〉) | |
教 | ㄐㄧㄠ | 傳授。如:「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麼?」 |
ㄐㄧㄠˋ | (1)使;讓。如:「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 (2)被。通「叫」。如「小心教人給騙了」。 | |
檻 | ㄐㄧㄢˋ | (1)囚車。如:「囚檻」。 (2)欄杆。如:「欄檻」。 |
ㄎㄢˇ | 門下所設的橫木。如:「門檻」。 |
u一詞多義辨析
抵 | 1頂;支撐。 | 如:「手抵著下巴」、「用棍子把門抵住」。 |
2擋;抗拒。 | 如:「如今宋江領了兵圍城,賊寇浩大,不可抵敵。」(《水滸傳》第六十三回) | |
3價值相當,可互相頂換。 | 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杜甫〈春望〉) | |
4到達。 | 如:「安抵家門」、「行抵某處」。 | |
5總括之詞。 | 如:「大抵沒有這樣闊綽」。 | |
鈔 | 1紙幣;錢財。 | 如:「千元大鈔」。 |
2也作「抄」。抄寫。 | 如:「便替人家鈔鈔書」。 | |
屑 | 1碎末;粉渣。 | 如:「木屑」、「鐵屑」、「粉筆屑」。 |
2顧惜;在乎。 | 如:「顯出不屑辯的神氣」。 | |
努 | 1勤勉;盡力。 | 如:「努力讀書」、「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
2突起;鼓出。 | 如:「努著嘴」。 | |
許 | 1答應;認可;同意。 | 如:「不許外出」。 |
2奉獻;給與。 | 如:「以身許國」。 | |
3大概;或許。 | 如:「誰曉得?許是死了。」 | |
4很。 | 如:「許久不見他來了」。 | |
5些微。 | 如:「加入少許鹽」。 |
u形近字辨析
一 | 踱 | ㄉㄨㄛˋ | 漫步行走。如:「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裡」。 |
跺 | ㄉㄨㄛˋ | 用腳猛力蹋地。如:「跺腳」。 | |
二
| 喋 | ㄉㄧㄝˊ | 多言。如:「喋喋不休」。 |
碟 | ㄉㄧㄝˊ | 盛食品的小盤。如:「一碟鹽煮筍」。 | |
諜 | ㄉㄧㄝˊ | 潛伏敵方以刺探敵情的人。如:「間諜」。 | |
牒 | ㄉㄧㄝˊ | 文書。如:「訟牒」。 | |
蹀 | ㄉㄧㄝˊ | 踐踏。如:「蹀血」。 | |
三
| 脹 | ㄓㄤˋ | 物體體積變大。如:「膨脹」、「熱脹冷縮」。 |
帳 | ㄓㄤˋ | 掛起來做為露宿或防止蚊蟲進入的布幕、帷幕。如:「蚊帳」、「營帳」。 | |
漲 | ㄓㄤˋ | 瀰漫。如:「孔乙己便漲紅了臉」。 | |
ㄓㄤˇ | 上升;提高。如:「漲價」、「水位暴漲」、「行情看漲」。 | ||
賬 | ㄓㄤˋ | 記錄有關銀錢、財物出入的簿據。同「帳」。如:「寫賬要用」。 | |
四
| 綻 | ㄓㄢˋ | 凸顯。如:「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 |
破裂;裂開。如:「皮開肉綻」。 | |||
碇 | ㄉㄧㄥˋ | 船停泊放錨以固定船身。如:「碇泊」。 | |
錠 | ㄉㄧㄥˋ | 製成塊狀的金屬或藥物。如:「金錠」、「口服錠」。 | |
五 | 蘸 | ㄓㄢˋ | 把東西沾上液體或黏附其他物質。如:「用指甲蘸了酒」。 |
醮 | ㄐㄧㄠˋ | 僧道設壇祈神求福的過程。如:「建醮」。 | |
六
| 辯 | ㄅㄧㄢˋ | 爭論是非曲直。如:「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 |
辨 | ㄅㄧㄢˋ | 分別;判別。如:「辨別」、「分辨」、「明辨是非」。 | |
辦 | ㄅㄢˋ | 處理事務。如:「辦事」、「經辦」、「公事公辦」。 | |
瓣 | ㄅㄢˋ | 花片。如:「花瓣」。 | |
辮 | ㄅㄧㄢˋ | 分股編成長條狀的頭髮。如:「髮辮」、「垂辮」、「結辮」。 |
四、課外閱讀
藥 魯迅
一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遊的東西,什麼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裡,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麼?」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裡邊的小屋子裡,也發出一陣咳嗽。
「唔。」老栓一面聽,一面應,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下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裡屋子去了。那屋子裡面,正在窸窸窣窣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來。……店麼?你娘會安排的。」
老栓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著他的兩腳,一前一後的走。有時也遇到幾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裡冷得多了;老栓倒覺爽快,彷彿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越走越分明,天也越走越亮了。
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遠裡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他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了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冷。
「哼,老頭子。」
「倒高興……。」
老栓又吃了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了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裡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已經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裡徘徊;定睛再看,卻也看不出什麼別的奇怪。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後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裡也看得清楚,走過面前的,並且看出號衣上暗紅色的鑲邊。──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已經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趕;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正,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背後;頸項都伸得很長,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後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隻大手,向他攤著;一隻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老栓慌亂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麼?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嘴裡哼著說:「這老東西……。」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彷彿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在要將包裡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裡,收穫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後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乾淨,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裡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貼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的女人,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抖。
「得了麼?」
「得了。」
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
「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裡來。」
一面整頓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裡;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裡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麼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這人每天總在茶館裡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他。「炒米粥麼?」仍然沒有人應。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裡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更好了。」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裡說不出奇怪。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裡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麵的饅頭。──不多工夫,已經全在肚子裡了,卻全忘了什麼味;前面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彷彿要在他身裡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帄的夾被。
三
店裡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麼?──你生病麼?」一個花白鬍子的人說。
「沒有。」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鬍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糊亂捆在腰間。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麼?好了麼?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老栓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吃下。」橫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麼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麼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著裡面睡著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的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花白鬍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麼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麼?那個小傢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麼?──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裡,還要勸牢頭造反。」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後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麼?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裡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那麼窮,榨不出一點油來,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鬍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身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裡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麼咳。包好!」
「瘋了。」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
四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裡祝壽時候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座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彷彿等候什麼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麼。微風起來,吹動短髮,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髮,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於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座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裡暗暗地想:「這墳裡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麼呢?」
華大媽跟著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的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著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裡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麼?」他四面一看,只見一隻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裡,聽到我的話,──便叫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越顫越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裡,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那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於慢慢地走了。嘴裡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一聲「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竦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五、與科舉有關的詞語、成語
詞 語 | 含 意 |
三元及第 | 原指科舉時代鄉試中解元,會試中會元,殿試中狀元。現也指同時考取三種考試或三所學校。 |
獨占鼇頭 | 古代稱考中狀元。今泛指在競賽中得到第一名。鼇頭,宮殿門前石階上的巨鼇(大鱉)浮雕。科舉時代朝廷發金榜時,由新科狀元立在其上迎榜。 |
尺二秀才 | 南宋時,楊萬里考校湖南漕試時,首名者將「盡」寫作「尽」,楊萬里便云:「明日揭榜,有喧傳以為場屋取得個尺二秀才,則吾輩將胡顏?」故黜而不取。後用來譏諷寫異體字的知識分子。 |
文選爛,秀才半 | 宋朝文壇看重文選一書,致使文人只專意此書,故時人以「文選爛,秀才半」稱只須熟讀一部文選,就可舉秀才。 |
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 | 唐時取仕設二科,一是考詩、賦的進士科;一是考經義的明經科。明經只需熟讀經書便能考上,進士科考生則需要發揮創意方能及第,且評選標準甚嚴。唐高宗以後,進士科成為科舉中唯一的重要科目,考上的人數往往只是明經科的十分之一,當時遂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意指三十歲考上明經科算是太老了,五十歲考上進士科還算是年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