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和部門經理報到完，淵芮海帶著一種微醺的飄飄然感，亦步亦趨地跟著指導她的部門主任。

她從前寫行銷企劃案的時候，常用市面上的３Ｃ產品練習，所以對以代工起家，後延展至電腦娛樂、網路通訊、消費性電子產品……等產業的藍海集團一點都不陌生，但從沒想過會成為這裡的職員，還待在她最愛的行銷企劃總部。

「淵小姐。」四十來歲的徐主任頭也不回，聲音冷得毫無溫度，就如她臉上的表情，「話先說清楚，經理忌憚妳的後台，我可不怕，該做的事，妳一樣也不會少。」

「主任，我沒後台。」絕大部分都是來拆台的。

徐主任停下腳步，笑得一臉憤世嫉俗，「真會裝，我們部門無人離職，也沒聽說要徵新人，妳沒裙帶關係進得來？」

裙帶關係？淵芮海思來想去，只想到介紹她進來工作的嚴先生，叫嚴什麼她還不曉得呢！更別提他的職位，彼此的私交又僅限於飯友與債權人，嚴格說起來……不算熟，好啦好啦！昨天有變熟些，她不敵他的遊說，交換了「互利」條件－－他答應追討她的債款，她就得和他去治裝。

她身上這套白衣灰裙和平底鞋，即是昨天的傑作。本來是要買與服裝較搭的跟鞋，不過三公分的鞋跟就讓她摔到眼鏡都飛了，售貨小姐忍笑忍得快內傷，還是她那好心的債主及時扶了她一把。

可惜從國中就跟著她的阿媽級眼鏡報銷了，只得重配一副，結果債主在她試完眼鏡後，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好飯友，有框的眼鏡妳留在家裡戴，外出時請務必戴隱形眼鏡。」

「為什麼？戴起來很醜是嗎？無所謂啦，我又不在乎。」

「不是這個原因。」債主撫著額，頗有難言之隱。

無論她再如何追問，他就是不肯說明白，最後仍是應他要求配副隱形眼鏡。

說到隱形眼鏡，這絕對是新十大酷刑之一。

她試了好幾次，一見手指貼近眼球，眨眼機制便不受控制啟動，隱形眼鏡全黏到眼皮上去，她一直克服不了心理障礙，很怕戳瞎自己。

「我還是戴眼鏡就好。」她完全絕望了。

債主撫著下顎，沉思後問她：「若妳不介意，我幫妳戴戴看如何？」

「這……還是……不用。」她不知要為他的溫情感動，抑是為可能被戳成獨眼龍恐懼。

「但妳若戴不上，明天怕是上不了班？」

如果不是債主同樣愁眉不展，她還以為他在恐嚇她咧，何況他也沒說錯，她頭天上班就當個睜眼瞎，讓人炒了是活該，拖累他這個介紹人就很罪過。

再試了七、八次後，為了顧全大局，她頹喪低頭，舉起黏著隱形眼鏡的食指，「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當然，並不會因為換了另一個人，情況就有改善，她的眼皮還是不停闔上，直到他的指掌覆上她半邊臉頰，滲來體溫，耳垂敏感地感受到他指尖的粗糙，她立刻當機動彈不得，電光火石間，他把隱形眼鏡雙雙按進她眼裡。

「好了。」

「真的？」凝滯的尷尬倏地讓成功的狂喜淹沒沖淡。

現在想來，她明白那只是分散她注意力的手段，卻不失關心，認識幾天而已，他待她真的好過頭了，大概是他太缺飯友，不然就是佛心來著。

想到專注處，她不由地點點頭。

「總算承認了，哼哼。」徐主任連笑都從鼻子出來。

「什麼？」拉回意識，卻沒進入狀況。

徐主任誤以為淵芮海耍著她玩，臉色遽變，聲音冷硬，「我就看妳後台多硬！」

「主任，我沒……」

「我這個主任在妳眼裡不算什麼，成……」她從鐵櫃裡抱出足有三十公分高的文件，扔進她懷裡，「分析後，做出行銷報表給我，格式照這份，用那張辦公桌吧。」她故意把當她當助理使喚，誰叫她最厭惡的就是靠關係的人。

「是。」這小菜一碟的刁難，她不以為意，和同事打完招呼後，開了電腦，啪啪啪俐落打起來。

期間還有兩位特別熱絡的同事過來噓寒問暖，淵芮海從來都不是自戀的人，信仰的是「無事獻慇勤，必有所求」。有求，都算好辦；無求，才令人侷促難安，她的債主就是最佳典範。

果然兩、三句話講不到，狐狸尾巴就露了底，大抵就是來探聽她的後台，看能不能撈得好處。

「我沒後台。」想不到澄清謠言這麼難，她今天還要撇清幾次？

「我們又不會八卦，妳就安心說，我們一定守口如瓶。」

「這麼見外幹麼，我們只是關心新同事。」

但你們笑得好賊，我很難相信。她默默想著，突然懷念起債主真誠的笑容。

「如果我有後台，怎麼會只是個職員？」有推薦人不代表有後台啦！她很想大喊，但此話一出，難保聽者會斷章取義，愈描愈黑。

兩個同事面面相覷。是有幾分道理。

見他們還是存有疑心，她乾脆來段上從政治人物下至平民百姓都愛的毒誓，冀望能一勞永逸。

「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我有後台就天打雷劈、五雷轟頂。」之後，當她曉得她真的有個無堅不摧的後台時，每次打雷她心裡都直發毛。

雖說誓言的實質效用有待驗證，就像外遇慣犯被抓姦在床時，與其指天跪地發誓只有「蓋棉被純聊天」，還不如「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更有效，但誓言後，若女人加個毀容暴肥，男人加個下面爛掉，或是大伙兒通用的生死契，說服力便會暴增。

「幹麼發這麼毒的誓，呵呵，那就不打擾妳工作了。」

「我有個企劃案要趕，就這樣。」

見他們火速撤退，估計是不會再來攀關係，她又埋首工作。

好在其他同事與她的互動正常，不冷不熱，這種客套拉出的距離令她定心不少，她應對自如，對此滿意的很。

「進度到哪了？」中午前，徐主任又來找碴。

「主任，這些是分析完的。」她站起來把一疊文件推過去。

厚厚一疊，效率已算奇快，徐主任著實找不出點苛刻，心念迂迴，審視到她身上去，硬是要雞蛋裡挑骨頭。

「頭髮這麼長，綁個馬尾就成嗎？甩來甩去的，紮起來。」

「是。」她怎麼說她怎麼做，只要保住飯碗就好。

徐主任忿忿離去。

她拉下束馬尾的髮束，這是好心的債主給的，她至今還想不通當時那莫名其妙的過程。

「等等，妳用什麼綁頭髮？」債主瞇著眼，似乎懷疑自己的視力有問題。

「橡皮筋。」從試衣間出來的她回得理所當然。

「這橡皮筋不像綁頭髮用的。」

「這能拿來綁便當、綁金紙，當然也能綁頭髮。」她哈哈大笑，「這可是免費好物，寺廟的燒金爐附近有很多可以撿，有黃又有紅，任我挑，呀！妳怎麼哭了？」她錯愕瞅著淚眼渺渺的專櫃小姐。

「妳啊……」債主哀憐地拍拍她的頭。

「為什麼你也眼眶泛紅，我們有講到什麼傷心事嗎？」她抱頭回想方才的對話。

後來她試完衣服出來後，債主就給了她髮束，她推說不用，最後當然還是盧不過債主，還有那個一臉同情加入遊說的專櫃小姐。

現在的議題是，如何用一條髮束綁出包頭？難吶！

旁邊一位同事見她綁得七零八落，好心給了她一排小黑夾。

她獃住，依著固有的邏輯問：「謝謝，請問要多少錢？」

那同事傻了傻，瞅著她，像驚見什麼奇珍異獸，喃喃道：「不用。」片刻後，突然醒悟而笑，「看不出妳還挺幽默的。」

幽默？淵芮海不知自己哪裡幽默來著，倒是那句「不用」聽實了，又是歡喜又是些許不安。

撇開債主、餐廳的人，現在連同事都極好，離開家之後，遇見的人事物都和以往不盡相同，甚至開始往天差地遠的方向走。

「謝謝。」她又說了次，瞄到同事桌上凌亂成山的參考文獻。說妨害效率也真妨害效率，她開始寫企劃書時，也常為翻找資料忙亂，時日一久便理出套系統，「這些我幫妳分類好嗎？會比較好找資料。」

「可是妳不是還有工作？方便嗎？」同事口頭客氣著，卻掩似不了欣喜的眼神。

「沒關係，佔不了多少時間。」

待同事答應，她迅速分門別類，然而不是自己主導的企劃案，對內容不甚暸解，自然分得較粗略，卻已大大驚艷同事，因為這層關係，她預料之外地輕易融入同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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