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韓照宇身旁的得力助手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還小，是個被父母拋棄沒有名字的孩子，偷搶拐騙什麼都得幹，曾經餓得連爬的力氣都沒有，也讓地頭流氓打斷骨頭幾成殘廢，許多次更是面臨生死關頭，連眼睛都不敢閣上睡覺，社會最底層的艱辛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趙華幾乎認定自己這輩子永遠只能像臭水溝裡的老鼠一樣活著，連生活都稱不上的活著。

如果沒有韓照宇和韓照宇的父親撿他回去，他連自己能不能活到現在都不確定，大概會死吧！畢竟那時候染上嚴重的肺炎，孤零零的被扒手集團遺棄在廢工尞裡。

怎麼被撿到的他不曉得，從昏迷中清醒人早就在醫院了。

後來，他就成為「癸」這個幫會的一員。

這巨大的組織，旗下有很多事業，大部份都是些走私、賭色、暴力等不能見光的行業，唯一不碰的大概只有毒吧！

韓照宇的父親，這位赫赫有名的黑幫老大，花了很多心血栽培他，他讓他上學，教他幹架，給了他名字，還有像弟弟一樣的韓照宇，既心軟又不得不逼自己心狠的韓照宇。

韓照宇的父親韓老大並不長命，倒不是死於非命，而是肺癌，從檢驗出來到死亡才短短半年時間，半年來韓老大隱瞞病情，一方面維持幫派運作，一方面剷除對韓照宇的威脅，託他的福，韓照宇接手幫派之初才沒有生出什麼大亂子。

對外人而言，韓老大或許是個徹頭徹尾的畜生，但對韓照宇和趙華，他就是個嚴厲卻深愛孩子的父親。

韓老大病死的前幾天，韓照宇來他的公寓，這兩天死活不肯住院的韓老大精神似乎好些，拉著兒子交代了不少事，就連趙華也讓他叮嚀不少，要他無論如何都得幫著韓照宇撐起幫會，其實不用韓老大說，趙華拚著這條命也不會讓韓照宇、讓癸幫倒下。

「怎麼來了？」趙華驚訝的瞪著門外的人。

「慶祝生日。」韓照宇把一袋啤酒塞到趙華懷裡，鑽進屋裡。

他和趙華升上國中後被踢出家門，搬進韓老大幫他們各買的一間公寓，按韓老大的意思是窩在家裡的孩子只會吃奶，沒出息，一定要出去磨鍊磨鍊獨立生活。

「你生日是明天。」趙華關上門，見韓照宇已經大剌剌地窩進他的沙發。

「錯！十二點了，是今天。」韓照宇指指牆上的鐘。「快點、快點！否則明天光應付一堆叔叔伯伯就忙翻了。」叔叔伯伯的學名就叫堂主角頭。

趙華坐到他旁邊，把啤酒擺出來，和韓照宇一人一罐的鬥起酒，至於未成年不得飲酒的規定，去他的滾天邊去，連韓老大都會對著這條法律吐口水。

「生日快樂。」用力一敲，灑了些啤酒出來，兩個人不怎麼在意，哈哈大笑。

「趙華，你覺得明天我家老頭頂的住嗎？」韓照宇一向稱韓老大老頭，聽起來很不禮貌，可是趙華心裡清楚，韓照宇其實是個孝順到不行的孩子。

「財叔都安排好了，燈光也會調暗，設法瞞住韓叔的病。」財叔是少數幾個曉得韓老大得癌的人，可說是韓老大心腹中的心腹。

「最好能。」韓照宇鬱悶的邊喝酒邊亂轉電視頻道，雖然轉來轉去也就只有三台。「希望老頭長壽點。」都快掛了，還硬要幫他風光慶生，病了還不認命，沒事找事做。

趙華知道他除了真心擔心韓老大，另方面也是不想接幫派，起碼別這麼快接手，但趙華是不會惺惺作態拍著他的肩膀講：「會好的。」這種事不關己的屁話。

「如果真的出事……」趙華喝口酒，笑賊了。「我會罩著你的。」

「罩你的頭。」韓照宇隨手扔了一疊報紙過去。「我才不讓老頭就這麼掛點，絕不會。」

「阿宇，你怕嗎？」收起輕浮的笑，趙華一本正經的問他。

韓照宇沉默了片刻。「嗯！」

「放心，還有我，如果幫會有人敢跟你作對，我就去撂倒他。」趙華輕輕捶了他一拳，像在立誓般的說著。

「如果有人敢動你的話，我也會讓他後悔。」韓照宇也在趙華肩頭印下一拳。

這是誓約，一輩子的約定。

「好兄弟，乾了。」趙華暢快的又撞了韓照宇的酒瓶一下。

「乾了。」一飲而盡。「欸！我十七歲生日你要送我什麼？」

「你缺什麼？」每年生日禮物的選擇是趙華人生中第二頭痛的事，第一頭痛的是韓照宇的情人節禮物。其實開始只是韓照宇開玩笑的，但自從他送出第一個後，後來的兩年、三年……都變成慣例了。

想到這裡，趙華也不知怎麼，心情竟然有些愉快。

也不曉得要討些什麼的韓照宇幫自己又開了罐酒，灌了幾口後才說：「不知道，每年你都按我的意思送，一點驚喜感都沒有，不然今年就送點驚喜感吧！」

「驚喜感？」話尾整個大走音。這是什麼鬼東西？

「嗯哼！就這個。」

「算你狠。」趙華獰笑著。

「喂！再說一次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再說一次。」

「生日快樂。」

「再說十次。」

「你夠了你！」

黑夜在笑鬧中渡過，早上他們一起去看了韓老大，家裡已經佈置好，傍晚叔叔伯伯們陸續到達，在財叔的精心設計下，在場的恐怕沒幾個人能察覺韓老大蠟黃消瘦的身軀，韓老大的聲音依舊抖擻，只有站在他身旁的韓照宇和趙華看見他額頭滲出的汗。

折騰了幾個小時，在財叔的刻意安排下，慶生會在最短的時間結束，韓老大拉著獨子殷勤地囑咐幾句話，自從生病後他變得囉嗦多了。

「阿華人咧？」韓老大唸到一半，忽然想起另一個也是自己養大的孩子。如果當初老婆沒流產，照宇也確實該有個哥哥。

韓照宇不太痛快的回道：「誰知道，切完蛋糕就找不到人。」

「少爺，有您電話，趙少爺打來的。」佣人陳嫂跑到樓梯口喊著。

韓照宇三步併兩步跑下樓，衝著電話就大罵：「你人在哪？我家，在我家幹麼？宴會結束就回去？」還莫名其妙著，另頭電話就被切斷。

「怎麼？」韓老大不知道哪時站到韓照宇背後，忽然出聲。

韓照宇讓他嚇了一跳。「沒什麼，趙華在我公寓等我，我要走了，老頭，你早點休息吧你。」

「臭小子，滾吧！」韓老大巴了兒子的後腦一掌。

韓照宇跑到門邊時又轉頭朝韓老大喊道：「我今年的生日願望都送你了，禍害遺千年，你要長命百歲。」

「臭小子，你老子我死不了。」韓老大笑罵著，把手上準備好的禮物扔過去。

韓照宇笑兮兮接過，跑出去隨手攔輛計程車。韓老大雖然幫他們買了公寓可沒附送司機賓士，生活上都得自己打理。

下車後，韓照宇沒看到趙華，倒是看見自己住的那層公寓外牆漆著「生日快樂」四個大字，一時間沒辦法反應。

「砰砰砰砰砰！」突如其來一連幾聲爆響，天空爆出五彩絢爛的煙花，映得天空閃閃發光。

韓照宇簡直看傻了，公寓的頂樓還不斷施放一發又一發的煙火，在上衝的煙火前，趙華從頂樓探出半個身子，自豪的大聲問他：「怎樣？驚喜吧！哈哈哈。」

「砰砰砰……」黑夜的天空各色的煙花不停閃爍，交纖成一片五顏六色的光輝，燦爛無比。

「趙華，你這傢伙……」韓照宇鼻頭微微發酸，揉了揉鼻子，而後抬起頭。「你的字醜斃了啦！」

十七歲的生日，他們一個在樓下，一個在頂樓，一個抬頭，一個俯首，天上的煙火照耀著外牆上的「生日快樂」熠熠發光。

這之後，對韓照宇而言，再沒有任何一個生日，比十七歲更來得深刻回憶，即使後來，他的妻子蔣惠蘭陪他渡過的那些年頭也一樣。

幾天後韓老大過世，想爭權的人大部份都讓韓老大在生前擺平，少數幾個也讓財叔帶頭壓下，雖然如此，韓照宇還是遇上兩、三次暗殺，畢竟他太年輕，不服他的人還是有的，趙華毅然休學，親自上陣，狠狠砍了幾個幕後主始者，替韓照宇立威。

警察來關切了幾次，但黑道求警察幫忙不被恥笑，還混的下去才怪，被砍的幾個老大屁都不敢吭，加上財叔給了警方高層該有的「禮數」，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沒讓趙華留下案底。

韓照宇本來也想休學，趙華卻不肯答應，無論如何都要他唸完高中。

喪禮期間，韓照宇沒有流下一滴淚，強悍而堅定，只有私下和趙華相處時他才會哭。

一瞬間，兩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少年長大，同時逼著自己殘忍，把人命當作隨手可丟的垃圾。

韓照宇並不愛打打殺殺的事情，但癸幫是韓老大留給他的，他再不願，還是要撐起來，該狠的時候他得比誰都狠，護著手下，護著地盤，即使要破壞許許多多人的家庭甚至是一生。

只有在趙華面前，他才懦弱，才悔恨。

他的心腸很好，趙華知道；他很矛盾，趙華知道；他很痛苦；趙華知道，但趙華只能把肩膀借給他，然後搶在他前面，讓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對於趙華的狠毒與日益強大的勢力，癸幫內某些角頭擔心地盤會被搶，和趙華起了零星衝突，甚至在韓照宇面前聯手陷害他，面對各方謠言，韓照宇總是明顯表現出他的嗤之以鼻，警告誰敢在造謠就當誰要出賣幫派，同時嚴格禁止幫派內鬥。

他們的約定，他不會忘記。韓照宇坐在韓老大生前最愛的搖椅上，盯著幫他泡咖啡的趙華，微笑的閉上雙眼。

又過了幾年，局勢終於穩定，韓照宇娶了蔣惠蘭。

蔣惠蘭的生父是個濫賭鬼，為了還賭債把女兒賣到酒店上班，韓照宇在酒店認識她，蔣惠蘭是個很堅強開朗的女人，她不怨天尤人，可以常常從她臉上看見笑容，唯一看見她面露絕情的一次，是她生父厚顏無恥的要求豐厚的聘金，以及每個月百萬的奉養金。

在取得完全不想和生父再聯絡的蔣惠蘭同意後，韓照宇和趙華還清了蔣父的賭債，同時給了他畢生難忘的回憶，保證他再也沒膽找蔣惠蘭要半毛錢，女方的主婚人就請財叔代替。

婚禮當天，撇開守在門口拍照搜證的警察，氣氛場面都很熱鬧；訂做的超長鞭炮爆響了整整三分鐘才停，煙霧瀰漫，火紅的鞭炮碎片喜氣洋洋地噴灑滿地，堂主帶著小弟們吆喝著要鬧洞房，千杯不醉的韓照宇被灌酒灌到差點爬進新房，最後還是趙華出面，才把韓照宇從酒海中拖走。

「送老大還有大嫂回去。」趙華將韓照宇塞進禮車，蔣惠蘭從車裡扶著他。

韓照宇卻拉著趙華不放。「上車，一起走啊！」

趙華在像安撫小動物似的拍拍他的頭。「你老婆在那，清醒點，洞房找我去幹麼！」

「一起走啊！」韓照宇有聽沒懂似的，還是拉著不放。

趙華苦笑的拉下他的手交到蔣惠蘭手裡。「惠蘭，麻煩妳。」不等韓照宇掙脫蔣惠蘭撲過來，迅速關上車門，望著禮車慢慢開遠。

參加喜宴的角頭大哥們也陸陸續續散場，幾乎每個都喝得六、七分醉，經過時拍拍他的肩膀，寒喧幾句。

「華哥，改天再找你喝一杯。」

「好。」

「阿華，你也快點娶個水某。」

「好好。」

「阿華，我在台中新開一家電玩，記得來捧場。」

「知道了，走了走了。」

「華哥……呃……哇、哇愛泥啦！」

「……看不出你們老大很醉啊！還不快帶他走。」

「啊～～哇無醉哇無醉無醉，請你不免同情哇，酒若落喉痛入心肝，傷心的傷心的哇……」

「滾──」怒。

「別唱了，噓噓、噓──唉！老大，為你好，阿虎、阿豹，ㄊㄚˋㄎㄟ˙ㄌㄞ˙　。」

打發掉剩下的賓客，趙華離開會場，他沒有回家，直接開上高速公路，沒有目標的亂開。

公路下，兩旁數不盡的燈火畫出一個罪惡又美麗的城市，許許多多的人在此發跡、墮落。

曾經，趙華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人，為了生存而生存，他不相信神，不相信奇蹟，在這座城市裡腐爛，他以為他的人性在那時就被剝奪光了。

可是並沒有。

趙華重重踩下油門。

他還有付出的能力。

為自己點上一根菸。

愛人的能力。

深深吸進一口。

他很開心，真的，他很開心。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眼淚會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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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趙華和韓照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