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_上篇
他張開眼眸,疑惑的彎身坐起。
聖母像在他身後,沉默地流下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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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了。
羅倫坐在二樓酒吧裡,透過玻璃圍帷凝視底下的混亂,街道上到處都是人,他們叫囂咆哮、憤怒吼叫,在嘶吼中反抗即將將他們輾碎的巨大命運。
第一天總是這樣的。
與二樓同高的路燈一滅一亮,古老陳舊,刻劃許多紋路的木桌上,啤酒杯的影子閃閃爍爍,老闆寧靜的在吧台後擦拭杯上的水漬。
羅倫到過許多城市,單純而漫無目的的旅遊,這年頭,像他這樣隨心所欲的旅行者不多,他並非第一次遇到城市封存了,沒有一個城市在被封存的第一天是安靜的,安靜的會是從電視上收看這個城市瘋狂沸騰的其他城市。
人口過剩,糧食匱乏,水源污染,油價高漲,被人類間接直接毀損到異變的氣侯,惡性循環,慢慢將地球推向虛無的深淵,雖然天災不斷,死去的人口數卻遠不及破壞怠盡的耕地,人們開始搶奪物資,缺糧的恐慌蔓延,各國幣值崩盤,黃金成為世界通用的新貨幣。
為了避免情況持續惡化,各國政府商議後簽定人口減值計劃,即世界人口達到某一上限,嚴重威脅糧食供應時,將以抽籤的方式決定封存某國某市,在消息公佈的三天後以人道殲滅的方式降低人口。
凌晨零點。
被選定的這個城市被十尺高通電的鐵欄圍住,軍隊駐守各個交通要道,槍殺所有意圖逃出的城市居民,雖然實際上高壓電欄會搶在前頭,瞬間燒焦所有發狂喪失理智的人們,軍隊仍要防範未然的待命。
供水供電,這是存活者對這個城市最後的仁慈,等他們死後,還能獲得各國總統在同一時間發表的哀悼演說,外加不痛不癢的默哀三十秒。
曾經有人說這是個荒謬的計劃,抗爭的行動從來沒有停過,但又有什麼事能比逐漸走向末日的世界還荒謬呢?
在末日之前,我們如此微小,在生存之前,我們乞求渴望;我們是最卑微的乞丐,卻貪得無厭,我們匐匍於地上,卻自以為君臨天下,合理的架構都始建立荒謬。
毫無所覺搖搖欲墜的理性,其最核心的價值是獸性。
眾人平等卻激進破壞的革命者,犧牲少數保全多數的偽善家,誰才是真正的暴徒?
老闆熟練的掛上啤酒杯,羅倫轉了過去。
凌晨一點。
馬路上還在吵鬧,不甘心的人潮憤怒的衝向封鎖線,暴跳如雷,謾罵震天,渾然忘了幾十年來,有過無數次,他們也坐在電視前假惺惺的或感謝或憐憫被封存城市內的居民。
原來一切都沒想像的美好,原來犧牲自己照亮別人太難,這是屬於聖人的工作,而活在世界上的都是庸俗的凡人。
「再給我一杯啤酒。」
你和我,都是庸俗的凡人。
老闆綻開微乎其微的笑,拿新的杯子倒滿厚厚一層泡沫的生啤酒,叩的擺上木桌。無論是老舊的木桌還是啤酒,在缺乏,而人工也還取代不了自然的年代,都是昂貴的消費品,所以酒吧開張來上門的顧客都是中上階層,最下層的來不起,最上層的何必來。
「羅倫,你離開這麼久,畢竟還是要回來的。」老闆凝望底下,清一色的大人,即將死在自己默許制度下的大人,怒火是虛偽的,恐懼與慌亂才是真實。
人總喜歡以「我是為你好」來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好意,政客則用「全民拼經濟」來瞞混自己的無能。
每個國家都有一種作法。
羅倫第七次到訪的這個國家,台灣,也明訂著為延續人類存在的法律。
十八歲以下的孩童被集中在幾處政府管理,自然資源豐富,排除在人口減值計劃的甲級城市教育成長,減低勞動力人口流失,例假日可回家與親人相聚,孩童若專業領域表現出色,十五歲後,直系親屬亦可遷徙同住,共相遠離人口減值計劃,活到千秋萬世、壽終正寢。
你說,這不公平。
怎麼會呢?
在人口大於糧食供應的此時,政府依然鼓勵民眾提高生育率,十八歲以下教育費用甚至由政府全額吸收,只因沒有下一代的出生,人口減值計劃的宗旨:維持經濟之穩定;人類傳承之永續,即喪失意義。
人類,是絕對不可滅絕的,雖然毫無根據,但信念如此堅定。
優秀的人材能研發更新的科技,擁有更新的科技才能扭轉自然的逆襲,當我們擁有戰勝自然的力量,生活將為此安定,天災、人禍、通膨,總會劃下句點。
短暫的分離是為了更長遠的未來,有貢獻的人才有生命的通行證,你可以冀望你的孩子,或者通過國家考試證明你的專業,甲級城市,真正的上層社會,永遠為通過考試考核制度的人敞開大門。
考試代表一切,無論哪個年代。
羅倫的神色有些複雜,他不應該再來找林,他討厭林,非常的討厭,可是他離不開林,不論他曾經逃離過幾次,逃離過多久,林仍是他唯一的依靠。
「不打算跟我說話嗎?」林幫自己也端了一杯啤酒,靠在羅倫身旁,逼近,紥不進短馬尾的純黑髮絲從耳後垂落,緊依羅倫黃金色的頭髮。
酒杯硬聲摔破。
羅倫僵硬的站著,背緊貼著玻璃,袖口在打翻啤酒時濺溼了。
林在大笑。
我們,有想遺忘的過去;我們,有捨棄不了的過去。
博克施道夫戰役,英法七年戰爭中普魯士與奧地利最關鍵的一戰。
五十五門大炮齊發,山崩地裂,風雲變色,沙塵蓋天。
強攻,東邊戰線,奧軍已潰不成軍。
兩旅普軍軍人在此起彼落的煙硝中,從正面衝入敵陣,莫侖道夫與曼陀菲爾將軍也帶旅團分進合擊,各從山谷迂迴繞道與正北方向進攻。
地動天搖,碎石像下雨一樣飛落,山谷轟窿作響,迴盪嘶吼,彷如整個夏季未停的震耳雷鳴,三路普軍分頭進擊,鉗形挺進奧軍東北角陣地,成半圓包圍網,五千奧軍率先潰堤,三萬主力軍在猛烈的火力與周詳的戰略下亦截截敗退。
此役,奧軍死傷二千多人,普軍傷亡一千六百餘名。
沒有大炮,沒有火藥,混戰落幕了,只有一山高過一山來不及掩埋火化的屍體。
空氣裡盡是屍臭。
輕微的窸窣聲中,屍體堆底下竄出了手,一隻沾滿泥土血污的手。
沉重斷續的痛苦喘息,出於本能,更是對生命的頑固執著,羅倫推開壓在身上的無數肢體殘缺的屍首。
天色已暗,不見人煙,風聲呼嘯。
活著的,只有他一個了。
搖搖晃晃的走著,血跡一路拖行,景色是鮮紅的。
「羅倫,好孩子,你要平安回來。」
印象中,疾言厲色的父親在出征的前一晚,淚眼婆娑。
「兄弟,顧好你的手腳,可別像我。」
大他四歲的好友柯勒特爾輕垂他的肩頭,目光瞄向因為參戰被鋸斷的左腿。
「我的寶寶還等著你取名字,敢不回來你就慘了!」
童年玩伴兼鄰居的海琪門絲扶著七個月大的肚子,玩笑似的踢了他一腳。
「開紡織工廠的資金我快存好一半,剩下另一半你可別想賴,別忘了是你提議這構想,打完仗就完完整整的滾回來。」
海琪門絲的丈夫哼哼兩聲,表達他的關心。
羅倫忍不住眼眶溼潤,胸膛內陣陣熾熱。
「好孩子,聽到他們的叮嚀了。」
父親脆弱沉重的聲音,像呢喃的低語,慇勤囑咐。
我在等你。
羅倫望向坐在對面,安靜微笑的未婚妻,彷彿也這麼說。
燭火搖曳,今夜是個離別夜,宛如過節的豐盛食物擺滿老舊的餐桌,他們高歌歡唱,豪飲交談,揮著手上的餐叉,大啖柔靭的烤牛肉,鮮活的影子印上窗戶,擺動游離。
這是個離別夜,我們要用狂歡為你踐行,然後用歡笑迎接你回來。
羅倫激動的撲上前去,過往的幻影遽然消逝。
軍服污穢不堪,他狼狽跌在青色的草原上,走了很久,卻走不遠,正午的太陽轟轟烈烈的荼毒,抬頭,人去樓空的殘破教堂孤單的矗立在頹倒的石牆後。
我要回去。
他抖著四肢爬行,右腿腿骨已經斷了,可是他不知道,右手的三根手指關節早碎了,他也不知道,大片大片的鮮血遺留在他身後,綻開一朵一朵紅色的花。
滿地的碎石與玻璃刺入他的手腳,他的眼裡不見疼痛,只深映著高聳廢棄的教堂。
倒在冰冷冷的禮拜堂內,高高懸起的聖母像黯然的沉默。
已經到了最後了,他知道的。
「我要回去,我不能死。」意識彌留中,他夢囈似的反覆自語。
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遠方,普魯士的王欣喜的慶祝他偉大的勝利。
我只想要一個平凡的生活,和我的家人、我的朋友。
我要活下去。
我還有這麼多夢想尚未完成。
我親愛的安潔卡,我的未婚妻。
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吧!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羅倫深深吸了一口氣,從昏睡中張開眼,緩慢的重新看見這個世界。
那一天,聖母像流下了淚。
城市的心崩潰,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這是座比死城更恐怖的絕望之城。
早上十點。
喪失理智的居民前撲後繼,被高壓電欄燒成黑炭。
沒有人成功闖關,親屬朋友一個接著一個死去,誰也飛不出這個巨大的死刑刑場。
活著的人停下腳步,在一具又一具焦黑捲曲的屍體旁痛哭失聲,從邊緣傳回中心,連鎖效應形成,整個城市的人一個緊接一個哭叫不止,尖銳的音量幾乎震碎城市所有的玻璃,他們卻只是更盡情的嘶吼。
玻璃杯震動,酒液潑灑,與哭喊中蔓延的死亡恐懼共鳴尖嘯。
絕望之中,末日同在。
「開始了呢!」林冷眼而笑。「羅倫,睡吧!睡吧!你別想逃,要看到最後。」
林的手覆上他的眼,輕輕柔柔,羅倫無法抗拒的闔上眼簾,開始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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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羅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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