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30 22:46:50伽藍
不說愛_上(別說愛系列二)
九月二十九號,天氣慢慢轉涼了,夏日的最後一絲熱氣,彷彿慢慢地,被徐靖眼底的冰冷蒸散掉,夏宗行心裡想著。
那是雙冰冷的眼睛。
七年了。
不知不覺過了這麼久,有那麼一點……煩了。
夏宗行走了過去,腳步輕得像貓,但木製地板再怎樣輕巧,還是會討人厭的發出嗄吱響,就在那一瞬間,徐靖轉過頭來,徐靖的眼變得溫暖,僅僅那一瞬間。
燈光,昏暗泛黃的燈光散開了,夏宗行忽然有這種感覺,一種陳舊、年代久遠到不可考的照片忽然被人從床底下,遭到遺忘的箱子裡取出,攤在他眼前,所有一切,都有懷念的味道,那些從即將變為正在再成為過去的景象一骨碌的奔洩。
太遙遠了,太接近了,他覺得煩。
「宗行,怎麼了?為什麼不過來?」徐靖像等不及般站起來,笑臉綻開迎上去。
夏宗行神色有些茫然,而後忽然展開雙臂,撲到男人身上,抱得很緊。
「宗行?」徐靖的聲音疑惑,可是他沒有拒絕溫暖的懷抱,他也把夏宗行摟得緊緊的,一如往常的溫柔。
然後是沉默,在小小的書房內流逝的沉默。
很久後,夏宗行用著悶悶的嗓音問:「徐靖,你知道什麼是愛嗎?你懂愛嗎?」
徐靖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雙臂加重的力道讓夏宗行覺得痛,可是他一點也不在意,他只是厭煩了永無止盡的追逐。
「你當然知道,徐靖,你當然知道。」他笑了,淡淡的,似有若無。「你的眼神是冰,所以你知道,知道愛。」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也知道,他的心全碎了,所有的愛情都即將破滅,關於他和他,愛情真正的面貌被赤祼祼的攤開。
「為什麼要說這些?」徐靖鬆開了他的手,他的懷抱,拉開兩人的距離。
夏宗行垂下眼,唇間逸出低低的悶笑聲。「我愛你,阿靖,我愛你。」他說,笑中苦澀氾流。
「別這樣叫我!別這麼說。」徐靖突然狼狽的向後退了兩步大吼,撞倒了椅子,而後,彷彿發現自己反應過度,趕緊慌張的撲向那個看著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的人。「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宗行,你聽我說……」
他伸出手,他拍掉他。
冷冷的聲音。
「結束了,都結束了。」夏宗行抹去眼淚。「其實早結束了,在那個夏天。」
那個夏天,十八歲,年少氣盛,他和徐靖同班的第三年,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
三年來,他們的感情一直很好,從普通的同學一路昇華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去看電影,還被其他同學揶揄要他們去辦結婚登記,就可以二十四小時黏在一塊。
徐靖聽到的時候只是大笑,他則隨手抄了本不是人唸的微積分課本,朝帶頭起哄的傢伙砸去,直接命中對方原本就扁平的五官。
其實不只這個人,後來幾個又扯這話題的人,全都讓他以英文、歷史、國文等厚重課本秒殺。
徐靖總是在一旁笑,在看著別人被他一擊必殺時,會笑得更開心。
當時,他真的這樣以為,徐靖笑得很開心,所以他的心總在徐靖的笑聲中一點一滴被絞得血肉模糊,屍骨無存。
徐靖在笑,等於他不把同學的話當回事,又等於他不曾考慮他和他之間的可能。
他並不是同性戀,他只是愛徐靖,不管徐靖是男是女他都愛,可是男生和男生,有幾個人會認真考慮和接受這種可能?。
他只敢當徐靖的好友,陪在他身旁,雖然內心遠遠覺得不夠,還不夠,還想要更多,想表白,想碰觸他,想叫妄想當他女友的女生都去死,現實卻徹頭徹尾是膽小鬼,心情隨著暗戀的人收到情書時緊張不安,在他婉轉拒絕對方後又開心慶幸。
如果暗戀也是一種愛情的表現,那什麼又才是愛情的終結?
他可以不把愛說出口,但不能不愛;暗戀是毒品,愈吸愈深,愈吸愈多,為了虛幻的夢境沉迷,直到最後傷心傷身,還是忍不住一碰再碰。
即使是徐靖為他撥掉頭上落葉的簡單行為,都令他心醉神迷,幻想對方是不是也有那麼一丁點喜歡他,可是只要徐靖將笑臉再轉向別人的時候,失落和心傷往往是n次方的成長。
他看向他。
洪亮的上課鐘聲提醒每個人該回座位上去。
「宗行,我晚上能去你家吃飯嗎?」在鐘聲中,徐靖把握最後一絲時間問。他生得高大,和宗行的座位前後離了三排遠,想在上課時聊天是辦不到的,傳紙條的話,他前排那位機車同學想必會很樂意舉發他們。
「喔!好。」他習以為常的答應。徐靖的父母很忙,常不在家,獨生子的三餐幾乎都用錢打發,他曉得後,就邀徐靖來家裡吃晚飯,後來變成一種慣例,只要徐靖這麼問,就表示家裡鬧空城,他就絕對「義不容辭的」幫忙。
晚餐的聚會,讓對方走入自己的家庭生活,總有股關係更親密的錯覺,是他暗自貪戀的小小美好,雖然他討人厭的妹妹總是藉機接近徐靖,讓他很感冒。
回到座位上,他拿出課本,教室還有點吵鬧,大家都在討論著代替生產的英文老師的代課老師究竟長得是圓是扁。
並沒有等待很久,踏進教室的新老師不像男生渴望的是個火辣美人,也勾不上女生幻想的俊帥英挺,很平凡,沒什麼特色的長相,頂多就是個五官端正,是要看過一眼、兩眼、三眼……才可能在下次遇見時有印象的臉。
夏宗行對這個叫做成常智的代課老師,也沒有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反正只是代課兩個月,以後也不會再碰面,何必花時間去記。
但平凡的臉不代表有平凡的作為。
起碼,夏宗行就有切身之痛,痛到間接毀掉他和徐靖之間的聯繫,痛到往後十年,他都在後悔,都在掙扎。
聯考前夕,為了拚升學率,所謂的三大重點課、國、英、數都要惡補,高三學生一律強迫參加,晚自習到九點,夏宗行其實從早上就不太舒服,到了晚上夜風一吹,更是頭痛,呼出來的氣息連他都覺得灼熱,想騙自己沒有發燒都覺得太瞎。
「過來。」徐靖將他拉到教室外,廢話不多說,伸手就按上他的額頭。
「不用摸啦!我發燒。」他拉下徐靖的手,喘了口氣盯著他。已經呼吸困難了,不要再觸碰造成他心跳加速到難以負荷,要是不慎暴斃真是冤到不能再冤。
「是不是早上就開始?」要不是看宗行白天還若無其事的跟別人打鬧,害他以為自己想太多,老早就趕他回家休息,現在咧!臉燙得像被熱開水淋過的柿子。
「唔……不知道。」總不能說為了跟他多點時間相處,他硬撐也不肯回家休息,況且徐靖是怎樣的人,溫柔歸溫柔,每次隱瞞病情被他識破後,一頓狠罵是跑不掉,雖然還是很照顧他,但臉色總不好看。
「你搞什麼鬼?以為你還在三歲!生病幹麼不說?十八了還不會表達嗎?每次都這樣,這麼喜歡生病啊……」
看吧!開始唸了,而且臉很臭。
假憤怒真關心的罵聲引來同學的窺探和詢問。
「他發燒,我帶他去保健室,幫我跟老師說一下。」徐靖緩了語調交代,拉著夏宗行。
這間學校的保健室向來開得晚,即使七點校醫不在,資歷已深的護士也還在,她拿了退燒藥讓夏宗行吞服後,就坐到門邊看八卦雜誌,誰叫她資格老,在學校窩著不過是等退休,只要不死人都不算大事,少煩她。
夏宗行躺上床,徐靖為他掖好薄薄的白被單。「我打電話請你爸接你回家。」
「不用。」他即時拉住徐靖的手腕,趕緊打了哈欠。「我超想睡,放學你再叫我。」拜託,別趕他走,他還想跟他一起回家,他們的程度有差,大學只怕考不上同一所,畢業後又剩多少時間能見面。
徐靖考慮了一下,坐回病床旁的板凳。「你睡吧!」
夏宗行乖乖闔上眼,卻很想問他:「你不回去上課嗎?」或是「你是要留下照顧我嗎?」但無論是哪句,他都認為還是閉上嘴好,不是常說「此時無聲勝有聲」,何必問出來殺風景,打斷氣氛要害徐靖走了,可虧大了。
感冒藥、退燒藥不虧是安眠聖品、必備良藥,就算暗戀的人盯著看,明明緊張又興奮的快死,最後還是昏昏沉沉睡到不醒人事。
床上的人呼吸說不上很順暢,但睡得很熟,只要再出個汗,估計就會退燒。徐靖瞄了眼門口,年過半百的護士早不知跑哪去,保健室就剩他和毫不防備的夏宗行。
徐靖有很長時間凝視夏宗行的臉,想做些什麼卻又什麼都沒做,最後不過是垂首扒著頭髮低低嘆息。
暗戀的滋味不好受,可衝動表白後可能面臨的後果更讓人懼怕,要是被夏宗行吐口水罵變態,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實在太過悽慘。
嘴角掛著苦笑,徐靖又幫夏宗行把被子蓋緊點,然後起身去外頭轉角的地方放的飲水機倒杯水,這之間有段小距離,但整個過程也不過一分鐘左右,可他人一回來,就錯愕的把水打翻。
床上空無一人,夏宗行憑空消失!
徐靖可不相信什麼人會莫名掉入第n度空間,穿越時空什麼的鳥事,人不見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夏宗行自己離開,二是有人帶走夏宗行。
前者顯然不可能,因為夏宗行的鞋子還在床邊,那就鐵定是後者。
徐靖一陣惡寒,反射性的就想到來代課的英文老師成常智,這可不是危機當頭突生靈感,更不是電影、小說裡扯斃了的莫名直覺,而是他愛夏宗行,注視著夏宗行,連帶也把成常智投射在夏宗行身上噁心情慾的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學校裡除了他,誰還會趁短短空檔把夏宗行帶走,已經無法去思考夏宗行是睡太熟沒發現反抗,還是其他的原因無法呼救,徐靖只想儘快找到人。
他沒有去教師辦公室,畢竟沒有誰會在人進人出的地方搞些犯法的事,而是先衝去停車場確定成常智的車還在學校,然後就跑向學校最偏避,晚上不會有人也不會有人想靠近的舊校舍。
舊校舍即將改建,目前禁止任何人靠近,但水電都還可以用,他慌張的走進去,想在一片寧靜黑暗中聽出蛛絲馬跡,卻實在過份安靜,他幾乎以為自己找錯地方,又忽然想起成常智不可能開燈引起無謂的注意,但想在完全沒光的黑暗中犯罪困難度太高。
能開燈而不被發現的地方只有地下室。
他立刻跑往地下室,一路打開所有的燈,果然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間隱約看見燈光散出,還有微乎其微掙扎的聲響。
他三步併兩步幾乎是跳下樓梯,順著聲響方向慌張衝去,果然在廢棄的舊福利社那看見成常智壓在夏宗行身上,夏宗行極力反抗,氣到飆髒話。
夏宗行在被成常智抱走時就轉醒,成常智騙他校舍失火,學生都疏散完畢就剩他,當時夏宗行忙著傷心徐靖竟然丟下他自己跑,壓根沒去注意成常智是不是說謊,等他回過神,已經被帶往舊校舍,就算再白痴也曉得他媽的被騙了。
可誰叫他是個重病號,反抗女人還沒問題,但對付身強體壯的成年男子就注定被壓著打,雖然他掙扎的讓成常智抱不住,成常智也索性不抱,竟狠狠賞他兩腳拖他下樓,想霸王硬上弓,更噁心的是那個人還能一邊強暴他一邊說愛他、喜歡他、想疼他……活像變態神經病。
靠!他也愛徐靖,也想跟徐靖做愛做的事,但也不會去強暴徐靖啊!
徐靖一把扯開成常智,成常智被扁的趴在地上,嘴裡竟還叫著夏宗行的名字。
高大的徐靖又狠狠一拳打斷他的牙齒,讓他滿口鮮血講不出話,才趕去安撫夏宗行。
夏宗行像蝦子般縮成一團,臉色蒼白驚惶,微弱的喊著:「幹、好痛……」之類的,下半身的褲子被扯爛到不能再穿,徐靖就算沒跟男人做過,也明白自己慢了一步。
他岔恨的轉過去,朝那個爬起想撲來的變態老師補一腳,不偏不倚,踢向他光溜溜的兩腿間,當場徹天響起殺豬似的哀嚎。
然後他脫下襯衫包住夏宗行的下半身,輕手輕腳摟著顫抖的夏宗行說:「沒事了,是我,宗行,你看看我。」
夏宗行卻忽然嘔一聲,推開徐靖大吐特吐,吐到吐胃酸,吐到精疲力盡,吐到徐靖擔心他會暈過去,所以伸手想抱住他、安慰他。
可是當他的手接近夏宗行,指尖僅離他一寸距離時,聽見夏宗行喃喃低語。
「好噁,男人,超噁的。」
徐靖剎那整個清醒,手臂僵在那,只覺得忽然從愛憐夏宗行的心思中整個抽離出來,天打雷劈似清醒與冰涼。
他了解這是夏宗行被強暴後的反應,不是針對他,但這也證明了夏宗行對同性性事的感覺,就是反感到他噁心嘔吐。
他怎忘了,夏宗行不是同性戀,不愛男人。
跳脫了暗戀的曖昧與隱晦,一種對感情永遠得不到回應的絕望包圍著徐靖,打從心底最深處源源不絕湧出的冰冷,幾乎將他滅頂,他默默收回手,不知道怎麼處理強烈意識到愛情完全挫敗的情緒。
愛一個人可以持續很久,但對感情的絕望卻只要一瞬間。
徐靖深深凝望著夏宗行,仍然愛著映入眸底的這個人,但是再也沒有動力和信心守著他一生一世,他很怕時間一久,在絕望的催化下,會和成常智一樣藉著傷害得到夏宗行。
後來,事件在來關燈查探,結果聽見成常智慘叫的校警與獲報趕來的警察處理下落幕了,成常智遭逮捕,因為是現行犯,罪證確鑿,很快被判刑並吊銷教師資格。
然而,這件事成了夏宗行日日夜夜的惡夢,理智上誰都知道不是他的錯,但流言蜚語還是飄進他耳裡,還有那些一點意義都沒有的安慰。
更嚴重的後遺症是,同性的碰觸會讓他吐,包括徐靖。
他非常痛恨軟弱的自己,或許就因為他不是女人,被男人強暴又被徐靖撞見的打擊徹底瓦解他的自尊心。
很痛苦,非常痛苦,更痛苦的是他忍著被人用非議的眼光盯著,也要珍惜和徐靖一起上學的最後時間,徐靖卻不再願意靠近他,他還是很溫柔,但少了親近,甚至逃避與他目光接觸。
夏宗行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徐靖覺得被男人侵犯的他噁心,但又礙於三年的交情想留面子給他,不好做絕。
「宗行,你坐著,我去拿便當。」徐靖低沉的聲線很溫柔。
看不見他的表情。
夏宗行握著拳頭的手緊了緊。
徐靖替他打開便當,抽出竹筷。「啊!有你超討厭的青椒,給我吧!」
還是看不見他的表情。
夏宗行盯著、盯著。
「快吃啊!」頓了會兒,徐靖奇怪的問道:「今天幹麼這麼安靜?」
為什麼看不見他的表情?
「哪有,超餓的。」夏宗行拿起筷子,擠出慘澹的笑容,下一刻又察覺沒必要。
眼眶克制不住的泛紅,沒一會兒時間,眼淚就答答的掉下去。
可對面的徐靖沒有任何反應。
他當然不會有反應,不管夏宗行是笑是哭,徐靖都不會知道,因為自始自終他都沒有抬過頭看夏宗行一眼。
這頓飯,兩個人的頭都沒抬過,誰也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暑假開始時,徐靖走了,他毅然決然出國唸書,這一走,沒有留下任何支字片語,夏宗行幾乎崩潰。
在他最痛苦,最需要人支撐的時候,徐靖竟然捨棄他,他知道或許對徐靖來說,他只是個朋友,沒有任何道義需要顧及他的感受,可輕而易舉被心儀的對象丟棄的感覺糟透了。
夏宗行覺得男生哭實在很娘,就連被強暴的時候他都忍住眼淚,可是徐靖出國後,夜深人靜時,寂寞像浪潮般襲來,是種巨大,難以招架的空寂,眼淚總是止不住,而一到早上,他又恢復成正常的夏宗行。
他努力準備聯考,努力忘記成常智,努力忍受同性的觸碰,努力不再想徐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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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徐靖和夏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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