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已經微弱下去，雖然因為夏日白晝較長的關係，天色還不至於昏暗，但校園的照明燈已盞盞開啟，方子研很快的收拾完東西，和幾個不算知心但還談得來的同學道別，搭電梯下樓後，不急著走向停車場，反倒走向另一棟大樓。

Ｓ大的學系既多元又豐富，法律、企管、國企、財金、航管、音樂、傳播、建築、空間設計、風險管理……都有涉獵，方子研去的是設計學院的大樓，來的路上，會先經過管理學院大樓，學生會辦公室，就在這棟大樓頂端。

學長現在應該就在那裡。

或許是因為同居一處，方子研與東堂莊都習慣和對方報備自己的行跡，配合彼此作息，因此每逢週三，東堂莊會和唐華窩在學生會辦公室幫忙處理事務，吃完晚飯才會回家的事，方子研很清楚。

可是方子研不曉得的是，唐華的父母任職於東堂莊外公的公司，皆身居高位，從小唐華就以接班人兼輔佐繼承者的雙重身分被培養，如同他的雙親忠於東堂莊的外公，在唐華深根蒂固的觀念裡，繼承者東堂莊的利益也凌駕於所有之上，是絕不可背叛的人。

所以他不只一次勸過東堂莊遠離方子研，但不是不願意放手，而是嘗試過放棄卻失敗的東堂莊只有無奈搖頭的份，尤其是在見過親姊東堂伶紫的劇變後，他暗自發誓，會盡其所能保護方子研，就算他明白，別讓方子研捲入才是最好，他仍舊無法眼睜睜看方子研成他生命中的過客，不曾為他停留。

這個選擇，在很久後，他和方子研的感情走到盡頭時，他依然沒有後悔過。

勸不住他的唐華，無法冷眼旁觀，他看的出來，目前只是東堂莊的一廂情願，還有太多方法能夠阻止事態往更惡劣的方向發展，可是他不想耍這些如同背叛東堂莊的卑劣手段，而且現下趕走方子研，東堂莊也絕有辦法挽回他。

他的存在，是為了協助東堂，既然無法違背東堂的意願撲滅火苗，那他只能夠盡力不讓火勢蔓延。

於是，有了那通電話。

方子研接到唐華打來的電話時，驚惑的呆了幾秒，嚴重懷疑是不是之前掛詐騙集團電話，導致手機號碼被惡意外洩，說不定還被張貼在什麼奇怪的網站上，不然怎麼誰都知道這隻號碼。

那頭，唐華的聲音仍是冷冽的像冰山。

「方子研。」

「會長！有什麼事情？」在講什麼事前，可以先告訴我你從哪知道我的手機號碼嗎？

「聽過ＤＴ嗎？」

「嗯。」

「曉得東堂莊和ＤＴ集團的關係嗎？」

「我聽學長提過。」

回憶起自己當時那個吃驚的蠢樣，方子研就忍不住拍額。

那是他搬到東堂莊家裡的第二天，晴朗的星期日下午，沒有人再提起摔破杯子的事情，東堂莊卻在他準備出門買琴前，先帶回一把小提琴。

小提琴本身做工算精美，弦的柔靭度也很夠，等級與價錢都和方子研之前摔壞的那把不相上下，其實東堂莊要弄來世界頂級的名琴很簡單，但他不希望太貴重的價值讓方子研怯步不敢收下。

雖然在方子研發現琴是要給他用的時候，他還是連連搖頭推拒。

「別拒絕的這麼快，也不是說送你。」東堂莊卻頭一回不提供免費服務了，淡淡的微笑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方子研又怔了，總覺得東堂莊和他真正認識他之前，印象真的差太遠，不只是冷漠跟熱心的差別，還有笑容，好像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不愛笑，表情遠遠豐富多了。

「我想請你幫我做些事，工資就是這個。」他將小提琴遞出，方子研沒有立刻收下，內心還是有不小的掙扎，看出這點的東堂莊又接著抽出一疊資料和隨身碟。「幫我核對一下這些資料和隨身碟內的合不合。」

方子研還是猶疑不定的傻站著，直到對方露出「我手很痠」的表情，他才先撇開接工作等於接小提琴的想法，忙拿過資料，定神一看，全是客戶檔案，Ａ４大小的紙張最上方，印著大大的ＤＴ集團法朵桑飯店。

他忽然拔高音量驚叫一聲。「ＤＴ！ＤＴ！」

東堂莊像是很理解他尖叫背後到底想表達什麼，慢慢答道：「就是你想的那個ＤＴ。」

方子研這下不得不瞪大他的眼，望望紙又望望另一人，震驚過後的腦袋重新運轉起來。

想起從前聽過別人八卦學長家似乎很有錢、學長家似乎很有勢力、學長家似乎是商界大老、學長家似乎……等，無數的學長家似乎如何如何，但這麼多的學長家似乎都沒讓他聯想到ＤＴ集團，可是那些個學長家似乎和手上的資料結合後，很難讓他不懷疑、不亂想。

「學長，你是……」

「ＤＴ總裁是我外公。」像在說明天會出太陽的平淡口吻。

方子研眼前一白，像被人重擊後腦一樣。

是ＤＴ欸！跨足石油、飯店、高科技產品……涵蓋範圍大到嚇人的跨國企業，連他這個對財經、對八卦根本沒興趣的人都聽過，可見有名到什麼地步。從前東堂莊在他心裡還只是個有魄力、有威嚴的學校名人時，他就覺得兩人生活的是不同的世界，現在和ＤＴ扯上關係後，他們會認識都是一件怪事，別說還同住屋簷下。

不是他勢利，還是覺得有錢人就多尊貴，而是他們生活會有交集實在太怪，不應該是兩條平行線才對？

「學長，你為什麼讀這間大學？我的意思是……電視上的有錢人不是都讀超貴的貴族學校？」

提出這種疑惑，方子研是頭一個。

東堂莊打從心底喜歡他，覺得他很可愛。一般人曉得他身分後，不是想撈好處，就是好奇他是不是住豪宅、出手多闊氣，當然沒有人有膽當面表現出來，他的另一面，那是方子研絕對沒見識過、他也不想讓他看到的。

愈是富貴的家世愈是離不開利益糾葛，被當繼承者培養的孩子更不可能熱血單純到哪去，決斷機警、鞏固權利方面才是強項。

東堂莊不自覺的摸著方子研的頭，後者大概太專注等著回答，傻愣愣的沒發現。

方子研或許永遠不知道他是怎麼注意到他、愛上他的。

「S大也算名校，何況我沒弱到需要讀花錢就能畢業的貴族大學。」雖然唸S大的條件是畢業後要出國深造，五年內拿兩個博士學位，再接掌公司，但現在他有別的想法。

「也是啦！」方子研挺贊成的點點頭，當初他可是拚了命才考進音樂系，這所學校的水準的確高得不像話。「對了，學長，這些隨便給我看沒關係嗎？」他揚揚手上的資料。

「這不是什麼商業機密。」東堂莊一眼看穿他的胡思亂想，既佩服又好笑他誇張的想像。

「哈哈……我想也是。」都是泛濫的偶像劇惹的禍，想也知道不可能，第一時間還是冒出這種蠢念頭，他都忍不住想捶自己的腦袋。

「要不要幫我？老實說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忙。」語氣雖然輕淡卻藏不住隱約的疲累。

「其他工作？也是ＤＴ集團嗎？」他以為東堂莊這種家世的人，都是不需要工作就有無上限的經濟支援。

「跟ＤＴ無關。」家裡有錢不代表他得像個殘廢讓親人養，所以高中起他就主動要求入ＤＴ支薪工作，順便做實質訓練，再活用薪資負擔自己的生活費。

「學長，你還兼差啊？」這可讓方子研驚訝了，再怎麼說東堂莊都還頂了個學生的身分，就算ＤＴ的工作能讓他在家完成，但身兼兩職也太吃力了吧！

「投資股票和期貨。」

方子研不太滿的皺皺眉。大概是受生長環境影響，他不喜歡這類投機事業，不過真要比較，他更受不了活到二、三十歲卻不工作，成天跟家裡拿錢的敗家子女。

「如果不支薪也算的話，還有學生會的事。」其實以唐華的能力根本不需要他，只不過是習慣性找他商量。

談起學生會，方子研就想起那位言行舉止都冷到媲美北極的學生會長，雖說東堂莊也不是健談型的人物，好歹有問有答，尚能對話，比學生會長三兩句就讓人講不下去好多了，兩人領導的氣勢也大大不同，前者散發出不動如山的內歛，後者卻是張揚於外的尖銳感。

東堂莊在這時拍了方子研的肩頭。「學弟，我工作量很重，你真不願意幫我？」疲倦的表情更明顯了。

對方在他有難時幫過他，又不求回報，拒絕他，方子研的良心哪過意的去，立刻豪氣的點頭。「學長，除了這些就沒了嗎？有需要幫忙一定要找我，不過先說好不談錢。」

「好，不過這次你要收下，我放著也沒用。」東堂莊再度將琴盒推到方子研胸前，輕聲細語請求道：「拉一曲讓我聽好嗎？」

東堂莊的「好意」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次方子研成功拒絕過，而這次的誘惑力之強更大於之前，於是他取過小提琴，試拉一下，確定音準無誤後，拉起維托理奧．蒙蒂的「查爾達斯舞曲」，旋律時而輕快如舞動的精靈，跳動奔躍，時而如情人耳邊的溫柔低語，纏綿流連，加上方子研精準的技巧，更展露出無數的層次變化。

演奏小提琴一直是方子研最大的興趣，也是他最愛的事，這首曲子又極富技巧挑戰性，所以他的感情極其投入，私毫沒察覺到請他演奏的人，臉上無剛才半絲疲態，精神到炯亮的雙眸牢牢盯在他臉上。

比起完美的音色，專心演奏出這樣音色的人的神韻，才更讓後者沉醉。

唐華的聲音冷冷插了進來，打斷方子研回憶的畫面。

「既然曉得，如果不想上八卦雜誌還是惹上麻煩事，你們同住的事就誰也別講，明白嗎？」

方子研將神思放回電話上，「嗯」了聲。

其實他根本不太明白，不過就是同住一起，能惹什麼麻煩，學生會長打這通電話顯得緊張多餘，他本來就不可能無緣無故到底嚷嚷同住的事，這多奇怪。

那頭，唐華並不放心，壓根認定他不了解危險性。

「東堂是ＤＴ第一繼承人，就算你充其量是個綠麻綠豆大的小人物，和他沾上邊，別說雜誌報紙，光校內的八卦就夠你受。」警告之餘，不忘嘲諷對方。

這下，方子研完全了解。同學中曾有位與某教授關係特好，明明靠真才實料得到高分，還是不免被妒嫉者說成攀關係拍馬屁；至於媒體，八卦的程度就更不是一等級可言，明星摔個跤瞇個眼這麼無聊都能寫成報導，確實沒有什麼掰不出來的。

害了自己還是小事，要是造成收留他的學長的困擾就大大不妙。

他不再敷衍答應，而是認認真真的像唐華保證絕對不會說，反正沒人問，他本來也不打算說。

以唐華對方子研的了解，雖然不完全放心，但相信在後者認真的答應下，短期內是不會出什麼問題，甚至東堂莊那裡他更安心，最狀況內的就是這人，該怎麼做自然心裡有數。

短期目的既然達到，唐華連再見都沒說，兀自掛線。

所以當方子研走到設計學院大樓和張至敬碰面後，這位從國中就相識的朋友也毫不知情他已不跟一個神經兮兮的潔癖者與嘻哈的暴力狂住一屋。

「你女友咧？」不是說要介紹給他認識，硬約他吃飯。

「她課拖了下，等會就到。」張至敬像個完全陷入熱戀的傻男人甜蜜蜜的呆笑。

方子研隨口應了聲，誰知道這一等等了近半小時，讓他不禁想早知道就把握時間找間教室練琴，帕格尼尼二十四首隨想曲他還不夠熟稔。

同樣的半小時，張至敬卻等得興高采烈，一張嘴嘰嘰喳喳個沒完，講來講去卻都同樣幾句，不外乎他新交的女友多美多好多優秀，聽得方子研早早神遊到樂譜世界。

半小時後，張至敬的女友總算大駕光臨，張至敬刷的一聲衝上去，又是替他女友拿包包，又是餓不餓累不累的問，活生生孝子一枚。

「小蓉，他就是方子研。」

五官漂亮帶些冰豔的丁淨蓉打量著方子研，自我介紹道：「我是丁淨蓉，至敬常提起你。」

「妳好。」方子研禮貌的回應，對方冷淡的神態讓他聯想到唐華，不過前者少了咄咄逼人的感覺，多了分淡然的氣質。

「她是小蓉的同學，李欣愉，等下要跟我們一起去吃晚餐。」

方子研這才注意到丁淨蓉身後還有個人，長得很嬌小，眼睛大大的，臉頰透著奇怪的紅暈。

「小蓉，我們走吧！方子研，我同學拜託你照顧了。」張至敬一把將李欣愉推到方子研身邊，然後拉著丁淨蓉的手，丁淨蓉走前望了他們一眼，偷偷嘆了口氣。

跟對方完全不熟，方子研尷尬得不得了，瞧李欣愉害羞到不行的模樣，還有張至敬頻頻回首張望的怪異眼神，他依稀有股非常壞的預感。

「我們也走。」他勉強擠出個笑容。

「呃……嗯。」

朝前方的男人瞪了眼。如果預感成真，他發誓，一定剝了張至敬的皮。








*********************************************************************

形象圖：張至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