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26 00:01:20伽藍

彼岸花(下)



當日,一切來得太突然、太匆忙,他和生母被琅邪王派來的使者接回國,來不及細想,更容不得拒絕,他捲入朋黨角力與皇儲鬥爭,在勝負間汲汲營營,深怕一個大意,會讓自己和親娘落個慘死宮闈、草革裏屍的下場。

深宮大院內的兄弟鬩牆、父子相殘,他見識過太多,那金碧輝煌的宮簷、層層斗拱的精雕,是多少嬪妃與宮娥,用血和淚堆砌的,又有多少無助和不甘的靈魂,日日夜夜,在宮階玉臺、九龍金座旁淚灑殿閣。

他想逃,逃不了,不得不去面對。面對那些眼淚和苦慟,淹沒宮內每一座池水;面對那些鮮血和殺戮,佈滿宮中每一寸土地。

他無以繼力,只能任由旁人去左右他的人生,去擇定他要的和不要的。他閉上眼,不去看,卻還是聽得見風中嘯嘯的哀嚎,像是在問他:「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日以繼夜的無法成眠,無一日心安,原以為登上皇位後,情況會有所改善,殊不料,被人操控的棋子,又豈能有自我,不謹慎渡日、不如履薄冰,被廢位事小,連累他的生母枉送性命,卻是大大不孝。

當生命如螻蟻,他讓琅邪王緊緊捏在掌心,一而再、再而三被逼著頒布抄家滅門的旨意,他終於醒悟,即使不去看、不去聽,他的雙手仍有洗不掉的污血,在冤屈與憤恨間日益濃稠。

為了保護生母,也為了結束這場無止盡的惡鬥,他力圖振作,讀書、練武,日夜不休,再累再苦他都忍住,不讓自個兒掉下一滴淚,表露一絲情緒,去學如何做一個君王,如何在權臣當道下求生。

唯一支撐他的,是他從未道出口的,遙遠異鄉中,梅樹下的一場夢。

梅花,飄落一地,夾雜他的嘆息。

樹下,總有人伸出手,願意為他盛接滿地寂寥。

他垂首,他便仰望,縱然沒有言語,李燿眼底的關心,是寫得這樣坦白深刻,毫不保留。

沒有任何濃情蜜語,也沒什麼驚心動魄的故事,連初識之遇都平凡無奇,就只是在冬春交替間,因一場大雨而牽起的緣,只佔著人生其中一年的短促時光,卻是他往後十數載的痛苦歲月,唯一淌滑過心頭的涓涓暖流。

數不盡的無力絕望地日夜,他登上皇城內最高聳入雲的樓閣,遙望宮外遼闊的寒山凝碧、朗月浮雲,直至天地閉合的盡頭,想著有朝一日定要從巍峨的宮牆上跳下,回到記憶中的那座寺院,去挽回他留不住的,關於李燿的光陰。

然而,遲了,再相見,是風起雲湧的戰場,棲息在心底的那個人威風凜凜的領著兵馬和他廝殺,他凝視,驚愕之餘,幾乎就要不顧一切,丟盔棄甲衝上去抱住那個人。

可是,他還記得他嗎?

決定勝敗的前一夜,他終是按捺不住,瞞過眾人耳目,跨進李燿的城門,孤注一擲,賭他是否還記得那一年。

結果,他輸得一敗塗地、一無所有。

「皇兒、皇兒,你有沒有在聽母后說話?」

恍然飛遠的神志被聲聲叫喚拉回,海歲一抬眼,對上太后憂心的神色 

「怎麼心不在焉的模樣?」太后關懷的目光投來,忽一緊擰眉心,不安的站起。「是不是琅邪王又強迫你什麼,唉!我說,咱們孤兒寡母不是對手,你就委屈些順他的意,我們也好安生過日子。」

這些年他還順從的不夠多嗎?任人惡言頂撞、予取予求,而今,難不成他還要親手葬送擱在心坎上那忘不去的人?

海歲暗暗倒抽口氣,壓下躁動,不讓半分情緒顯露在臉上,依舊維持長年來平淡的神態,恭恭敬敬答:「是。」

「這就對了,雖然沒實權,但也算能錦衣玉食,母后老了,禁不起那些爭啊鬥啊!你也知曉,當初……」太后喋喋叨唸,兩手端起參茶,緩慢掀開彩繪鳳凰的碗蓋和瓷碗輕輕擦撞。

海歲沒有回話,安靜的聽,對於太后的想法不免覺得太過天真。

他不知費盡多少心血才在佈滿眼線的宮中培植心腹,暗地裡又使上多大力扶植琅邪王的對頭牽制他,甚至親上最不願踏足的沙場染得一身血濕,建立威望,只為了讓琅邪王有所顧忌,若不如此,或許他們母子早失了利用價值,被廢被殺。

待太后終於說累了,啜上幾口參茶潤喉,海歲便趁機跪安,回形同虛設地空盪的上書房。

一盞繪著梅竹的大型宮燈高懸在貼金彩畫的屋樑下,燭心似要燃盡似的左右搖曳,火光閃爍在岑寂無聲的黑夜,為海歲臉上增添一抹朦朧泛舊的愁容。

陡然,門外揚起一聲驚呼。

「親王,請留步,容小人通報一聲。」

十二扇雕鏤著仙獸的門扉其中之一應聲而開。

海歲抬首,瞧著從來沒有讓人攔住過的琅邪王,和站在他身後滿臉責怪自己失職的心腹護衛。

早已習慣如此,未動半分心火的他使了個眼色,護衛便心領神會的帶上門退下。

「主上,臣下深夜造訪,實屬情非得已。」琅邪王口吐虛偽的官腔,由頭到腳、全身上下,卻都不含一絲恭敬,連臣下該對君王行的禮,他都一律省略。

海歲恨這個人。是他,逼他弒親爭位;是他,害他和李燿一別十餘載,兵戎相見;是他,煽動朝臣迫他治李燿死罪。

可這些恨,他不能在此時宣洩,只能扣緊牙關,和著血淚吞下。

「琅邪王,不必多禮,有何要事?」心中,已猜到七、八分。

琅邪王自顧大刺刺的坐下,那雙總染著邪氣的眸瞟向海歲。「李燿一案已延宕多時,恐影響社稷動盪,望主上明日朝堂有所定奪。」

果然又是談這事,這回,連時日都訂下了,讓他想再拖延幾日都不成。海歲嚥下想衝口而出,命人將琅邪王拖出斬首的話,強逼自個兒要平心靜氣,不露破碇。

「知道,琅邪王還請早回歇息。」不想再和渾身邪氣的琅邪王虛與委蛇,他故作疲累下了逐客令,細膩的心思轉眼千轉百折。

自攻下南朝京城已兩月有餘,李燿一直被押在地牢內,初時,他以戰事初定,四海未平為由,遲遲不定李燿之罪,而後,又藉口勸服李燿以收復民心,來保他性命,一如他料,李燿堅決不願,而今,情勢再不容他推托護短。

殺和不殺,又當如何取捨?

琅邪王一挺身,站直身子,目無尊上的整了整華貴衣飾,眼角從花窗欞格瞄到外頭一閃而逝的雪白身影,嘴角,勾起邪颯涼獰笑,似有所圖,連聲告退都沒有,逕自撇頭離去。

恢復寧靜的上書房,海歲愁眉不展,唯恐再保不住,他硬是從騎兵刀下救下的李燿,沉思半晌後,他喚來方才守門的護衛,要他以皇帝要親自勸降的名目,將李燿從地牢拘來。

北風拂過樹梢,已是初冬,繁花盡落,放眼望去,只有一排光禿的樹木孤零零的忍著寒露。

海歲凝睇著,從前種種放恣地湧上心扉,擾得他靜不下心,短短的等待,不過片刻,卻儼然像千年那樣令人難熬,彷彿很久很久前,他坐在梅樹上,日日焦急的盼著李燿。

實際上,護衛花了最短的時間就將李燿帶來,海歲即命他解開手銬腳鐐。

「主上,這……」擔心出差錯的護衛急言提醒。

「照辦。」

見海歲堅持,又常為海歲私下辦事的護衛,早隱約察覺兩人之間並不尋常,猶豫之後,還是領命,而後退出把風。

剩下的兩人無言相視,對望間,某些壓抑在深處的情愫跟著交纏。

即使闊別數年之久,他們用眼神交流的習慣似乎一點也沒變。海歲會心淺笑,上前兩步,不由自主的摸著李燿憔悴許多的容顏。

「你的傷……還好嗎?」那時騎兵圍攻下的危急,他雷霆萬鈞一喝,雖是救下李燿的命,仍有些止不住快刀見了血。

事後,他無法光明正大的幫援李燿,只能託護衛背地裏多留些心。

李燿黝黑的俊顏先是些微僵硬,過了半刻,才用著低沉到嘶啞的嗓子回道:「沒事了。」他緩緩拉下臉上的手,緊緊握住。

又是一陣靜瑟。

凝望間,彷彿一瞬,又彷彿過了很久,李燿才又開口。「夜裡……風大。」他為海歲攏緊外衣,粗曠慣了的動作驀地細膩起。

海歲的眼眶忍不住泛紅,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快掉出的淚逼回去。

太過遙遠的殘景片斷猛地又近的像觸手可及;驟雨突降的那個午後,他們躲在雜物房內,李燿為他披上布巾擋風。

「李燿、李燿……」就同寺院那段歲月,他總喊著他的名,不同的是,不再是欲言又止的神情,而是千絲萬縷不知如何開口。

過去,真的太接近,隱隱約約,他們的神思都被帶回不復存在的寺廟,殘破的光景慢慢拼復完整,這之間,有水井、有梅樹、有輕輕的嘆息、有無言的慰藉……

李燿張開臂膀,狠狠將海歲揉進懷裡,他的心跳貼緊他的心跳,毫無間隙,徹底結合,那是什麼千言萬語都比不上的。

擁抱過後,他們靠在牆前,兩相依偎,十指緊扣,依稀間,回到久遠前的梅樹下,年少的他和他,曾經共有的,那段寧謐無聲的歲月。

什麼勸降,什麼國仇家恨,這一夜,他們有默契的將這些拋到天涯海角去,刻意忽略身份的懸殊與即將到來的現實,將它們埋進冬季深暗的夜,不去看,不去想。

長久來,無法成眠的痛苦,在今晚消散無蹤。海歲的螓首垂靠著李燿肩頭,閤上眸子,做著寺院的那場夢,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李燿一直張著眼,始終不肯閉上,空下的指掌來回磨蹭海歲的五官,像要藉由指腹的觸感,將他的容貌深刻印在內心一角。

他不怕將他遺忘,只怕,刻印下的容顏,永遠嫌不夠深、不夠扎心。

倘若,他和他,一個不是亡國將軍,一個不是敵國君主,是否今日結局能有所不同?倘若,他們之間無需背負太沉重的責任,是否就能長相廝守?倘若,能留住當年那段光景,是否他們會輕鬆許多?倘若……倘若……

想到最後,李燿只是將海歲的手抓得更緊。

只因往後,再也不會有歲歲年年,讓他去緬懷一個叫海歲的人,這些年的想念,都即將歸於塵土,安息沉澱。

長夜雖漫漫,眨眼即過。

翌日,當房內隱約有晨光浮現,李燿便搖醒海歲。

晨曦逐走了夢,再也沒有隱晦天色可藏匿那些不願面對的,赤裸裸的現實便在眼前。

海歲依舊是那個冷冰冰的帝王,李燿也依然是寧死不降的亡國將軍。

護衛奉命提人回地牢,海歲跟送出來,站在最上層的宮階,李燿回首仰望,天邊,旭陽初升,青山後,暖洋曦光捲過冉冉浮雲,由東而西,翻起一片透澈澄明。

當海歲徐徐被天光籠罩,他身後,那座巨大的宮殿樓堂也跟著沐浴其下,琉璃瓦反射出不可逼視的金澄光芒,華麗璀燦。

只是那身影怎會這斯寂寞?

恍惚間,李燿伸出手欲拉下他,卻瞧見雙手銬著的沉甸枷鎖,忽地明白,什麼叫呎尺天涯。

他們畢竟不是一條道上的人,當年將他們兜在一塊兒的廟宇崩壞後,他們往後的道路也徹底岔向兩旁,誰也無法回頭。

海歲就像一種花,年少時,他說不出,世事丕變的現在,太過明晰。

他的海歲是朵彼岸花,生在遙遠的冥河那端,誰都無法輕易靠近,恁是如他,也觸碰不得,唯一永留他身旁的法子,只有踏上黃泉路,渡過奈河橋。

從此,一生一世,不再分離。

李燿剛毅的面容,終於露出笑意。

同日,一道「十日後處死李燿」的旨意跟著傳遍朝野,眾臣無不歡欣鼓舞,殊不知,帝王心思另有盤算。

「主上,這不可能瞞過琅邪王啊?」接到密令的心腹護衛頻頻搖首,大感不妥。

「無妨,無憑無據他能奈何?」海歲當然深知此事風險極大,可他不能真的犧牲掉李燿,去保他本就不想要的一切。「只是你行事切記謹慎。」

護衛的眉心擰了又擰,知道勸不住主子,終是頷首接下這樁殺人劫囚的勾當。

李燿行刑前一晚,海歲一如往常,熄了燭火安寢,人卻清醒無比坐在床沿,等著護衛回報。

先除去守地牢外門的獄卒,換上自己人頂替掩人耳目,再把守內門的獄卒全滅口,將李燿神不知鬼不覺的送走,血洗地牢的事,明日天明才會東窗事發,到時,琅邪王鐵定疑心他,但大局為重,諒他也不敢太狠絕。

寅時,護衛悄然無聲的潛回。

「主上,事無差池。」他單膝跪地,壓低聲音回稟。

心中大石,乍地放下,海歲長吁口氣。「辛苦你了,下去吧!」

「是。」護衛領命退下,黑夜裡,看不清他的表情。

直至天邊放亮,海歲都未為安睡,琢磨著等下要如何應對。怪的是,早朝過後,宮中竟未大亂,劫囚之事似無人知曉。

近晌午,海歲再壓不住心底的困惑與不祥預感,喚來護衛,卻見護衛低頭請罪。

「主上,請賜屬下死罪。」

「什麼意思?」冷汗自兩際滑下,打起一身寒顫。

護衛的頭垂得更低。「屬下欺君,該死,昨夜屬下什麼也沒做,主上的安危是屬下唯一考量,除此外,一切皆可犧牲。」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真幹了這事,琅邪王不見得不會取了主上的命。

聞此,海歲狠狠向後退了兩步,撞上桌沿,楠木桌上的零碎玩意兒,被撞掉滿地。

「主上!」護衛驚詫抬首,看他霎然褪盡血色的臉龐,擔心他下一刻會昏厥倒地。

顫不可抑,海歲驚喘著,猛地衝向地牢,地牢內空無一人,他急忙轉身趕赴刑場,隨他追出的護衛見此,顧不得尊卑伸手攔阻。

「主上,您趕去也來不及了。」

「放肆!」喝斥,一掌將護衛震退,趕往午門方向。

接近午門,他聽見刑場響起大鼓鼓聲,一聲聲敲得他幾乎站不住腳,卻還是死撐著,欲趕在最後一刻阻止行刑。

許是天憐他,用盡氣力踏入刑場時,邊鼓聲剛停,劊子手揚舉大刀,刀尖凝聚白光閃爍。只要他立即大喊,還可救下李燿。

想也不想,他開口斥吼,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習過武的他,立知是讓人封住啞穴的關係。

「主上,請恕屬下無禮,屬下不能讓您送命。」背後,護衛歉疚的音韻傳來,聽進海歲耳中,只覺冷透心腑。

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一來一往間,劊子手揮刀砍下,寒光頓逝。

來不及阻止的人,不忍去看,更不捨閤上眼簾,痛心疾首間,身後的護衛,伸開指掌,為他遮去難以承受的景象。

同時,一場風雪來得又快又急,驚得眾人紛紛走畢。

唯一留下的,移不動半分腳步,萬念俱灰。

總是,在風雪中,錯過。

再也不能佯裝心海無波、冷情冷意。海歲胸口梗窒,欲哭無聲,淚,已染溼衣襟。

他已經抓得這麼緊,終究還是留不住一丁點機會,也許,他情非得已離去、雨雪雰雰那年,他和李燿的緣份,就已經去到盡頭。

不曾見過他傷心的護衛,愣愣地站他身後,海歲的淚水燙得他的手跟著發疼。

稍晚,又傳出琅邪王奇異失蹤的消息,從此,琅邪王如人間蒸發,無人再見過他。

此後數十載,憑著海歲的手段,皇權日益壯大,四海昇平,國泰民安,卻再也沒有任何人,從這位治國有方的君王臉上,見過一絲笑容。

海歲終其一生,無后無妃無子嗣。

這箇中的原由,也只有效忠他一輩子的一名護衛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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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海歲從高樓望去的山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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