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身邊已經多少年了？梅雨時節來來去去，庭園的梅花在雪溶時正綻放最盛。從前一任帝王到現在，我留在皇宮的日子算算看，也十年有七。

十三歲進宮，成為太子伴讀，那時候的太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才不過六歲，小小、白白、軟軟的，像是正熟的桃子一樣可愛。

太子很喜歡黏著我，總是用那雙小手抓著我的衣角，喊著：「蘭臣、蘭臣。」童稚的嗓音，軟膩滑圓，像是能帶走一切煩憂。

我也很喜歡太子，從小時候就是了，一開始像是喜歡弟弟一樣，到後來連我自己都不肯定是哪種感情，反正不重要，我這一生註定要為他生、為他死，為他承受一切痛苦。

太子和別的孩子沒什麼不同，同樣貪玩，但再怎麼說畢竟是未來的皇帝，就算是太子的夫子也沒資格動手打他，所以每當太子答不出夫子的考題，我就是挨打的那一個。

再後來，太子長大了，我從伴讀成了貼身侍衛。皇帝的兒女成群，想除掉太子的大有人在，明槍暗箭、刀光血影，都是家常便飯，我不只一次替太子擋刀。

最嚴重的一次，是四皇子派來的殺手，那一次太子真的差點死在刺客劍下，我用身體護著太子，結果從右肩到左腰延伸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我整整昏迷了十數天才清醒，休養了一個多月才下床，這一次的捨身護主，換來的獎賞是拜相封侯，而四皇子一黨因為形跡敗露，大部份慘遭滅門，四皇子則被貶為庶民，流放邊疆。

太子沒有大礙，倒常在休養期間探望我。

「蘭臣，很痛吧！」他摸著我的傷口邊緣。「這是南周進貢的創傷藥。」說著，他為我上起藥來。

我驚慌地想起身，我的身份不配他這麼做，他卻輕而易舉的壓下受傷的我。「不要動，這是我欠你的。」

我不著聲色地把臉埋入雙臂中，不讓他瞧見眼角的溼潤。

可沒多久，我察覺太子變了，兇殘、無心、冷血，他變得像其他皇子一樣，沒有手足之情，凡是和自己有利益衝突的，全都斬殺怠盡，包括那個被流放到邊疆，根本毫無反抗能力的四皇子。

當然太子的轉變並不是忽然間產生，早在爭奪太子寶座的戰況愈演愈烈時，太子也隨著年齡的增長愈來愈深沉，不再是當年我初次看見的那個天真的孩子。

只是這次，是我發現太子轉變最明顯的一次，我想，也許是太子死裡逃生，才導致性情大變。

慢慢，太子的兄弟姊妹愈來愈少，有些莫名其妙死了，也有的被遠嫁番邦，最後，太子的身邊再也沒有別人，除了我。雖然加官晉爵，我仍然自願留在太子身邊保衛他。

又過了幾年，太子登基。前一任皇帝晚年沉迷女色，不理國事，百業待興，人民都將希望冀望在太子身上，可惜他們更失望了。

太子，不，他不再是太子了，我現在稱他皇帝陛下。皇帝對外好戰，對內用高壓統治，使得民不聊生，另外他也像先帝一般，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還年年要各省選秀女入宮。

我幾乎不認得他了，這個至高無上、殘暴荒淫的皇帝，和當年我熟識的小太子幾乎無法重疊在一起。數十載光陰，足以令人事全非。

他坐在殿上，殿下只有我一人，我這時的身份也跟著尊貴起來，掌握著皇宮的最後一道防線──禁軍。

他開門見山道：「蘭臣，朕要你娶親。」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提這事，但我猜的到，這必然不是樁普通的婚事，他絕對有他的打算。我沒有開口反問他原因，他是皇帝，他是我用生命保護的人；而他也絕不是在詢問我的意思，那麼強硬的語氣，這是命令，是聖旨。

我拱手答道：「微臣遵旨。」我甚至沒有詢問他要我娶何人，我太了解他，這樁婚事勢在必行，對象是誰我都得娶。

他在殿上毫不掩似的笑了，像在得意自己掌握身旁人的人生那樣揚起嘲弄的嘴角，我的心底很難過，我一直陪在他身邊，卻無力阻止他的改變。

短短半個月內婚禮籌備完成，陛下派來的宮人們在我的府邸忙上忙下，一直到成親當日，事情和我想的一樣，這場婚事帶著濃濃的利害關係。

我的新婚妻子是塞外鄰國的長公主，我揭開她的頭巾時，她淚流滿面，我知道她也是被迫的。我們兩個人都是相同的無奈，都是別人手中的棋子。

婚後，我們相敬如賓，旁人看起我們，無一不覺得夫貴妻賢，誰又知道我們根本有名無實，但我們確實非常投機。

她問過我：「為什麼要幫一個暴君？」

她這麼問，是因為前陣子我接到聖旨，要我帶兵剿殺因為飢荒而動亂的災民，一個也不能放過，我照做了，那濃到蓋過桂花香的血腥味，我到現在都還忘不了，我親手屠殺了整座城的百姓，從老人到嬰孩。

「因為他是我的主子。」我給了她這個答案。

她卻說：「你是在害他，他有天一定會自食惡果。」

我扯開慘淡的笑。「我知道，可我阻止不了他，那就只能幫他。」

我和她的問答就在這裡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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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如水，一個深冬又到了。人到了巔峰就該是下來的時候，我也不例外，婚後沒幾年，陛下又發起一場大戰，他派出的鐵騎踩平了我內人的故鄉。

平定戰事後，我也被定下叛國罪，給扔進天牢，而我在戰火揭起時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早讓我的妻子暗中逃到關外，可憐我的家僕，為了掩人耳目，只得讓他們跟著我犧牲，一同滅門。

在牢裡渡過的那段暗無天日的晝夜，我很平靜地思考起很多事，我知道陛下從來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我，但他會這麼對付我，卻是我始料未及，沒錯，我當初只認為他會殺害我的妻子。

那個天真可愛的太子究竟去了哪兒？

我忘了在天牢裡待了多久，只清楚記得走出天牢的那天，傳來了我內人被五馬分屍的消息，相處的那麼久畢竟有感情，我只覺胸口一陣沉悶，不醒人事的昏過去。

一覺醒來，我竟躺在軟榻上，還換了一套乾淨的衣物，我一看周圍的擺設簡直傻了眼。這分明是後宮，慌張地想推門而出，門外的侍衛架起長槍，硬是把我逼回房內。

我在房裡坐了一個下午，天黑的時候，陛下忽然出現，身後跟著一名太監，我仍對他行君臣之禮，心裡卻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麼。

他不帶感情地扯了扯嘴角，太監向前要我接旨，我跪下聆聽聖旨，臉色愈發慘白，語末，那太監說出一個更打擊我的事實。

「這道聖旨，陛下已經在早朝下詔，蘭大人還不謝謝陛下恩典。」

我的思緒一團混亂，無法釐清這是作夢還是現實，直到太監一聲斥喝，才恍然回神，連淚都流不出來的叩謝聖恩。

聖恩、聖恩，這到底是什麼恩典？

太監退下後，陛下撕開我那襲綢衫，把我壓在榻上，我隨他糟踏，跟那道聖旨一樣，我從此成了臠臣。眾人皆知，我從拜相封侯成了叛國罪人，接著又死裡逃生，成了更令人屈辱的臠臣。

天下人都幸災樂禍，百姓覺得我罪有應得，不是因為我叛國，而是我是皇帝的走狗，是殺了他們親友的仇人；百官也笑著，一個權利者倒了，自然空下一個位置讓人往上爬。

我被軟禁在這小小的寢宮，陛下並不常過來，有時候我甚至可以聽見，從別處傳來絲竹聲，還有飲酒作樂的吵雜。

我不覺得有什麼，畢竟我不年輕了，也沒有什麼惑人的姿色，陛下讓我當臠臣只是想讓我顏面盡失。

我愛陛下，這裡頭有親情，也有愛情，成為臠臣雖然令我難堪，但更使我痛苦的是他存心羞辱，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哪裡出了錯？

如果他怕我功高蓋主，怕我趁機奪位，他大可殺了我，為什麼要讓我生不如死？

那個愛黏著我的太子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不停地問我自己。為什麼？

但他仍是我的天，仍是我極力想保護的人，我不恨他，我早連命都交給他，這之中當然包括我的一生，生、死、榮、辱。

只是夜深人靜時，我常常作夢，夢見小時候的太子圍在我身邊喚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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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見那個白衣男子時，我以為是自己剛睡醒眼花，他就坐在我床前，我本來還奇怪怎麼有人進得了這裡，他卻推開門，讓我看個仔細，門外的侍衛竟然站著昏睡，難怪他能進來。

我問他：「你是誰？」

他關上門，甩了甩雪白衣袖。「我是冬君。」

我打量著他，懷疑他該不會是新進宮的臠臣，這等容姿連淑妃都比不上，但我又奇怪他為何有一頭如月光般的白髮，又為何有本事迷昏侍衛？

我又問他是宮中的人嗎？他岔開話題，只問我願不願意陪他聊天。

照理說我怎麼也不可能和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聊什麼，但這人，我該怎麼說，他有股優雅到令我不得不臣服的氣質，清雅自然，我不知不覺開了口。

這一起了頭，我赫然發覺停不下來，好像這幾年來，憋在胸口的苦悶，都迫不急待要發洩出來，當年承接聖旨時沒流的淚猛然奔瀉。

之後，冬君再來時，我沒再問過他他的身份，他擺明了不想說，我問又有何用，對於陛下，我也從不曾透露關於冬君的一字半句，很明顯，他不是得到陛下同意來的。

又過了幾年，宮牆上的薔薇枯了，我的情感全化為窗外那流水般平靜。

有天，陛下來了，他像往常一樣，把我往床上壓，但我曉得他不對勁，他是從背後進入我的體內，他從來不這樣，因為那會讓他看見我背上的那道疤。

我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頭一回清楚而深刻地察覺，其實他的心裡也有一道疤，我以為自己保護的了他，其實他早傷痕累累，在背叛和信任、親情和權利間被傷得體無完膚。

我問了自己很多年，哪個天真的太子哪去了？現在我終於找到答案。

也許心如止水時，才能不著相，看透別人的心。

原來這麼多年來，最可憐的人是他，可惜他自己不明白，別人也不明白。

歡愛過後，他的指游移在我背上的傷疤，帶著從來沒有的溫柔，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強勢。

「蘭臣，我不會讓你走的。」他異常地連稱呼都變回「我」。

我閉上眼睛。那個天真的太子從來沒有離開過。

「蘭臣，你很恨我吧？」

「蘭臣，你很想逃離我吧？」

「蘭臣……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

說到最後，他的語調變得軟弱無助，我卻無法安慰他什麼，已經走到這一步，他再問也無法回頭，我隱約聽見遠處有刀劍相擊的聲響。

是叛變吧！我想，一點也不覺得震驚。

他在我背上磨蹭了一下，然後拉著我起身著衣，我們推門而出，門外已沒有侍衛，打鬥的聲響更加明顯。被困了這些年，我好久沒看見，整片寬闊的青天。

我們走上隱匿在桃花林後的一座樓閣，那底下已堆了大量乾材，打鬥的聲音近了，陛下從高處丟下火把，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蘭臣，你從以前就很怕火吧？」他摟緊我，我悶哼了聲，胸口強烈劇痛，一把匕首直直插入心臟。「這樣就好了，你看不見火燒過來。」

我感覺到臉上被什麼滴到，我伸手去摸，想看他的神情，可是抬頭的時候，目光已經散了，看不真切。

陛下，鳳陽，我註定為你而生，也註定為你而死。

火漸漸燒上來，整座樓閣帶著我們的身體逐一化為灰燼，意識彌留的最後，我作了一個夢。

鳳陽沒有生在宮廷，我也不曾入宮，我們只是兩隻蝴蝶，穿過開滿芙蓉的池塘，日復一日過著自在的生活，漫天飛花後，有個白髮男子微笑看著我們，我們便飛上他的肩頭歇息。

那白髮的俊美男子很眼熟，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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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了
劇情自己亂跑
跟我第一印象想出的情節幾乎有七成不同 = =
這篇沒有預告，原因跟其他冒出的短篇一樣
臨時起意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