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20 17:01:24Ling

第19屆月涵文學獎小說首獎:目無髮紀(下)

(六)
或許是上天感受到了詹老師的思念,不用到開學,詹老師便見到呂雯怡了,只是這次不是在學校,而是在熱鬧的補習街。詹老師的家離補習街不遠,但他非常不喜歡那樣混亂繁雜的地方,他第一次和李老師吃飯,就是在補習街的一間簡餐店。
「學生放學後都在這樣的地方出入,亂七八糟的,這些學生長大出社會後,怎麼可能會過著循規蹈矩、整齊乾淨的生活呢?」喝完可口的蘑菇濃湯,將嘴角仔仔細細擦乾淨的詹老師是這樣以充滿理想抱負的語氣對著李老師這樣說。
「這湯還滿好喝的吧?」李老師沒回應詹老師的話,把話題轉到湯上。
「嗯,真的滿好喝的。」
「我從高中的時候就常來這邊,有時候補完習或逛完街會和同學一起來這邊廝混。」這家店是李老師推薦的。
這天詹老師是為了要剪頭髮而到補習街來的,之前常去光顧的家庭理髮店沒有開。
理好頭髮,詹老師感覺十分清爽,心情愉快地站在理髮店門口,習慣性地伸手往後腦摸,清爽的棕刷觸感,聽來悅耳的沙沙聲響。
在嘈雜的市聲中,詹老師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環顧四週,終於在一裙又一群五顏六色的年輕學子中找到了宋智元坐在石階上的身影。宋智元頂個「小泉純一郎」式的長髮,在他身旁是一個被眼前來來去去的人影遮住面孔的女孩,兩個人狀似親密地聊著天。
詹老師暗想:不可能,才兩、三個禮拜,宋智元的頭髮不可能長那麼快啊!
宋智元旁邊那女生伸出了白皙的手,很快地將宋智元頭上的「頭髮」拿下,然後另一隻手在宋智元時髦的棕髮上亂揉一契。詹老師覺得那雙手很眼熟,心裡忽然有不好的預感,快步閃過人群,往宋智元的方向前進,想要看個清楚。不看清楚還好,一看清楚就是悲劇:取代混亂人群映入詹老師眼簾的,是呂雯怡將頭靠在宋智元肩上甜蜜畫面,宋智元還溫柔地撫摸著呂雯怡的長髮。詹老師瞬間心跳加速,才剛剪得清爽乾淨的頭再次遭到緊箍咒的襲擊,詹老師慌張地退回來往的人群中,順著人群的腳步,來到離宋智元和呂雯怡不遠的另一處石階上,虛弱地坐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詹老師用僅有的理性控制祝自己的聲帶,不發出聲音,用氣音不斷問自己。斗大的汗滴從而頭上快速滑落,詹老師整張臉變得像是不斷滲水的滾燙蒸籠。
「不,一定是看錯了。」詹老師穩住性子這樣告訴自己,他也告訴自己,他的世界不可能會背叛他。調整好呼吸,詹老師緊繃著全身的肌肉奮力站起,往宋智元他們的方向望去,只見宋智元輕輕在呂雯怡粉嫩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呂雯怡的臉上漾滿青澀的羞怯和緋紅的喜悅。
詹老師想對著眼前的兩個學生喊叫,卻喊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喪失全身的力氣,跌坐在地上,當感覺到自己臀部的疼痛時,他發現自己跌坐在民國七十六年詹信榮的房間裡,滿臉都是淚,使用自己剩下不多的力氣雙手搭著窗台,向對面公寓的窗口看去,看到的是女孩和長髮男子一同劇烈晃動的身影。詹信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喃喃自語說著:「我掌握全局了……我掌握全局了……」
(七)
呆坐在房間內的詹老師,掏了掏口袋,拿出被他撕成碎屑的紅色喜帖,開始他的拼圖遊戲,一塊又一塊指節大小的紅色紙屑慢慢拼湊出一個燙金的「囍」字,接著是那個讓他莫名痛恨的男子姓名……一邊拼著,還發現喜帖上有他幾天前中午在辦公室吃過的珈哩飯的殘渣黏在上頭。
最後,李老師的名字也浮現在詹老師眼前,有些俗氣的燙金字體到底標示的是什麼?是幸福嗎?還是對注視著他的這個難堪的男人殘忍的譏笑?
詹老師無法再思考下去,用力地將拼好的喜帖灑向半空,然後痛苦地趴在桌上用力哭泣。
帶著珈哩飯殘渣的紅色紙片緩慢地落下,在詹老師身邊下了場短暫的血色瑞雪。
這是開學的前三天,趴在桌上睡著的詹老師痛苦不堪地從惡夢中驚醒,詹老師已經一個多禮拜沒有好好躺在床上睡一覺了。
眼睛紅如火燒的詹老師打開眼前的電腦螢幕,打開收信軟體,期待能夠接到學校確定繼續執行髮禁,並且通知各教官、老師開學當天要實施服裝儀容檢查的消息。一個多禮拜以來,詹老師都是這樣過的,開了收信軟體,沒有消息,然後關掉,過了一陣子,又再開,沒消息,又再關。
詹老師盤算著開學要如何整治宋智元,要罵他什麼樣的話呢?能不能動手打人呢?依照暑期輔導開始時的經驗,宋智元一定不會在第一天就把頭髮染回去,更不可能把頭髮剪得乾淨整齊,反正宋智元是個絕不可能遵守秩序與管理的惡質學生,那詹老師手上就一定能夠有服裝儀容檢查這把重要的武器,即便不能將他千刀萬剮、一刀兩斷,也要讓他瞭解到在學校中、在秩序中、在規訓中一個人才能稱得上是人,才能擁有那些天真的思想家們所高喊的人權。
這幾天詹老師還每天都去理頭髮,理髮廳的小姐都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每天上門的客人,對著詹老師死勸活勸,詹老師還是一句:
「局部理髮,修整齊就好。」
理髮小姐無計可施,只有將詹老師的頭髮越理越短。
他沒有辦法忍受自己頭髮日益生長的事實。他雖然告訴自己要為人師表懲治惡質學生,那麼就應該作為榜樣,但他還是可以隱隱約約感受到,真正拖著他每天去理髮廳報到的,是那股對於罪惡在頭皮上生長的厭惡感,如果可能的話,他甚至想把自己的頭皮活生生地拔掉。於是,現在的詹老師回到了民國七十六年時詹信榮的髮型,清爽整齊的三分頭。
電腦螢幕上冷不防地出現新郵件的訊息,是校長寄給全校的信。
(八)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開學前一天的臨時校務會議上,一開場詹老師就大聲質問校長還有學務主任。
然而再大聲的質問還是改變不了事實,教育局的公文在開學當天或後一天會送到,為避免公文臨時送到時會造成作業上的不便,更要順應尊重多元、提倡創意的新時代,校長與學務主任決定,新學期開始,不得以學生的髮型為理由懲戒學生,僅能規勸學生的髮型以整潔、乾淨、不染、不燙為原則,尊重學生對於自己髮型的自主權利。
開學當天,那封讓他把電腦螢幕砸出窗外校長致全校信化身為紙本出現在每個老師桌上。
看著安靜地躺在桌上的信,一個多禮拜的失眠、鬱悶、暴怒,通通在詹老師身上爆發,詹老師頭痛欲裂,猛力將臉埋入仍就洗得乾乾淨淨的手中。等在那雙乾淨的手中的,是父親枯枝般的雙手,和顫抖的言語:
「信榮……你完全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兒子,你完全變成我要的樣子,但是……但是,你也給了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啊!你媽和我……都注定抱不到孫子啊!連……連孫女都沒有啊!」
黑暗中,有人溫柔地輕拍他的肩膀,詹老師回頭看,是李老師。
「詹老師,我知道你很在意髮禁這件事情,不過不要想太多了,書還是要教,你對於很多學生而言還是很重要的,你是個好老師,別因為這樣就失去了教學的熱誠,現在的時代是不一樣的。」李老師也是將她的手放在詹老師的肩上,只是那重量讓詹老師覺得十分不舒服。「那我要先去班上囉!」
看著李老師轉身離開辦公室的身影,一股莫名的勇氣在他的全身沸騰,他猛力抓起桌上的美工刀,衝出辦公室,向李老師的方向疾速奔跑。李老師感覺身後有異,回頭一看,連驚訝的表情都還來不及擺出,就被詹老師撞倒在地,李老師再回神,只看見詹老師衝上樓梯的魯莽身影。
來到教室,學生們正在做打掃工作,上次鼻血直流的學生看到詹老師紅著眼眶衝上來,馬上低下頭來,用盡吃奶的力氣拖著地,並且心跳加速、滿臉通紅,因為他頭髮的前緣超過眉毛許多。
「宋智元!」憑著髮色,詹老師一瞬間找出了在講台前掃地的宋智元,將對他的所有怒氣化為驚天動地的咆哮。「老師說過多少次了,就算學校解除了髮禁,在我的班上還是有髮禁,你這個混蛋還頂著那難看的顏色的頭髮來做什麼?你有沒有把老師的話當話?成績好有什麼用?英文好有什麼用?你這樣就是一個目無法紀的廢物!」
宋智元被罵得莫名其妙,加上他早就對詹老師時常盯著呂雯怡的動作有很大的不滿,馬上摔了掃把,不甘示弱地回嘴:
「你才目無法紀吧!教育局的公文都下來了,學校也都已經決定了,你還用這個理由來侮辱我!你有沒有槁清楚狀況啊!」
「你這個王八蛋!」教育局三個字一刺進詹老師耳中,立刻引爆詹老師心中更大的怒氣,詹老師粗暴地一把抓住宋智元的頭髮大聲吼道:「你還敢跟我提教育局!你爸是誰你當我不知道是不是?好大的官威啊!宋公子!你們父子倆要毀掉整個社會秩序是吧?我告訴你,我詹某人絕對不允許你們這麼做!」
「動什麼手啦!」宋智元被抓得痛,也動了氣,用力撥開詹老師的手,也對著詹老師大吼:「你這種人怎麼會是老……」
碰!
宋智元話都來不及說完,頭髮又被詹老師抓住,整個頭用力地往牆壁撞去,然後又是一個使力,將宋智元整個人摔倒在地,然後他一邊抓著宋智元的頭髮猛力撞擊地板,一邊大聲罵道:「老師說班上有髮禁,你是聽不懂嗎?你是聽不懂嗎?你是聽不懂嗎……」
撞了幾下,宋智元昏死過去,詹老師拿起閃著冰冷光線的美工刀,用力割下宋智元一大撮頭髮,站起身來,環顧教室中所有的學生。
這時,遲到的呂雯怡慌忙地肩著書包衝進教室,看到教室中的狀況,張大了嘴卻叫不出來,白晰的臉頰瞬間變成慘白,只有眼淚不爭氣地迅速奪眶而出。
看到呂雯怡的表情,詹老師忽然大聲哀嚎,拿起美工刀猛戳乾淨的黑板,美工刀片的碎屑與鮮血齊飛,難聽的聲音在教室中張牙舞爪。
學生們驚叫連連,爭先恐後地逃離教室。
(九)
當教官以及其他老師趕到班上的時候,只看見將臉埋入滿是鮮血的雙手的詹老師枯坐在被戳爛的黑板前。
可憐的局長之子則被呂雯怡拖到走廊上,意識還沒恢復過來,攤在在呂雯怡的身上,那散發青春氣息的身體。
黑板上一行用刀刻、紊亂、血跡斑斑的數學等式:目無髮紀=目無法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