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20 17:01:24Ling

第19屆月涵文學獎小說首獎:目無髮紀(中)

(三)
男子不止長髮及肩,帶著一種輕蔑而得意的笑容讓女孩挽著,全身時髦的黑色服裝,讓本來瘦高的身材更顯修長,相較之下,在不遠處驚訝地看著這一切的詹信榮顯得愚蠢,一身的卡其色,讓他像是一顆微不足道的黃色小砂,漂浮在這沉悶的乾枯暮色中。
「喂,那邊那個是在看什麼?沒看過噢!」男子注意到一直盯著他們看的詹信榮,轉頭對他大叫,詹信榮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只是一邊轉身一邊猛力搖頭,急急忙忙地拿出鑰匙開公寓大門,這時候的黃色小砂捲曲成一團猥瑣的黃色鼻屎。
在門口折騰了三分鐘,詹信榮才把公寓大門打開,一開了門就馬上衝回自己的寢室,用力扯開窗簾,猛力推開窗戶,向女孩的房間望去,只見長髮男子和女孩緊緊相擁,詹信榮不可置信地揉揉雙眼,映入眼簾的下一幕卻是長髮男子將女孩輕輕放倒的慢動作畫面……。
「詹老師,詹老師。」一旁的老師拍了拍詹老師的肩膀,這才使民國七十六年的詹信榮回到現在的詹老師,正在開校務會議的詹老師。
「嗯,怎樣?」
「詹老師之前對於服裝儀容的規定很有一套看法,現在再請他來跟大家說明一下,好不好?」坐在校長旁邊的學務主任說話了。
「我想在座的老師很多都在私底下聽過我的想法,在這裡我就再次簡述我的意見。」詹老師得到發言權,站起身來對著與會的全校老師再次發表他幾乎每天都要講過一次的意見。「如同學務主任之前所講的,在教育局或是教育部的公文正式下來之前,學校本來就可以按照規定,依自己的校規來管理校務,那我們學校的管理方式,就是要透過服裝儀容檢查,對學生從上到下進行秩序的控管,當然現在時代變了,我們沒有必要要求男生理三分頭、女生理西瓜皮,不過不是那樣的嚴格的規定也無所謂,管理本身才是最必要的,管理的目的不光是讓學生的考試成績能夠有亮眼的演出,更重要的還是紀律,我們有責任不讓學生從這所學校出去後,變成目無法紀的人。」
說完,詹老師帶著微微笑意坐回位子上,志得意滿地環顧會議室中所有人的反應,有的老師頻頻點頭,對詹老師投以專注且認同的眼光;有的老師則是手撐著下巴,不知是在咀嚼詹老師的話,還是埋首於自己的思考;更多的老師則是面無表情,視線不知投射在何處,似乎沒有在會議的狀況內。
「我想我也有些想法要跟各位分享。」清脆的聲音響起,是教英文的李老師。
詹老師幾年前曾經私底下約李老師去看過兩場電影,吃過幾次飯,那時的李老師還是剛進學校的新進教師,留著一捲長髮,一口咬字清晰的英文,嬌小的身軀還難脫學生的青春氣息。記得那年暑假全校老師組團出遊美西,在大峽谷的壯闊景色前,詹老師忽然衝上心頭的勇氣讓他對著李老師脫口而出:
「我們……以結婚為前提交往……在一起,好嗎?」陽光刺得詹老師睜不開眼,熱風更是逼出了一身汗。
「什麼?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只見戴著墨鏡的李老師霉頭一皺,丟出這令詹老師完全摸不著腦袋的問句。
「呃……我說……」
「啊,黃老師在叫我了。」不等詹老師再把話說一遍,李老師一個轉身就小跑步離開,只留給詹老師一幅輕盈而殘酷的嬌小身影。更殘酷的是,詹老師一個轉頭,就看到在他右邊七步左右的距離,穿著印有Hello Kitty圖案短袖的黃老師正對著相機比出勝利手勢。
開學後沒多久,詹老師的桌上就放了張李老師的喜帖,詹老師氣得當場將喜帖撕碎丟進垃圾桶。後來聽其他有去參加喜宴的同事轉述,新郎是一個頂著「小泉純一郎式」長髮的帥哥,準備要出國攻讀文學博士,當晚回到住處,詹老師摸了摸自己的後腦,聽到沙沙的清脆聲響,不禁趴在書桌上痛哭失聲。
「我也同意我們有責任讓學生從這裡出去後能夠懂得守秩序,尊重法治。」現在的李老師已經是換成了犀利的短髮,也是一個孩子的媽。「不過要做到這點,最重要的,應該還是做老師的我們要作起榜樣吧!就法律上而言,我們現在的確沒有那個權力再去對學生的髮型過問太多,所以就應該放學生保有他們自己決定髮型的權力才是,不然目無法紀的可能會是我們。
「而且我想學生們對於自己的服裝儀容還是有一把心中的尺,在場有許多老師都有去過美國,不曉得有沒有注意到,在沒有髮禁的美國,要看到真的很奇怪的髮型其實不是很容易的,男生也還是多半選擇乾淨整齊的短髮,女生也並非每個人都要燙捲,所以我想在這個地方,我們要做的不是用我們的權力去剝奪學生們應得的權利,這應該才是我們要教給學生的法紀吧!」
聽著李老師流暢的發言,詹老師頓時覺得自己的頭又痛起來了,尤其李老師的聲音還是一樣清脆好聽。
「而且,我們也不應該將頭髮的問題和問題學生扯在一起,像之前拿到全市英語演講第一名的宋智元,大家應該都覺得他是個表現優良的學生吧!但他已經因為頭髮的問題背了兩支小過了。」
「宋智元」三個字刺入耳中,詹老師的頭更痛了,痛到他將臉深深埋入雙手,久久不能自己。詹老師不能理解到底現在的社會是怎麼了,記得他還是高中生詹信榮的時候,校長是這樣說的:
「看我們台下每個優良的學生,樣子都多麼的好看!整齊、乾淨、精神、有秩序,這樣才是我們的國家、社會所需要的優秀人才,希望大家不要被社會上一些奇怪的東西給誘惑了,堅持作一個優秀的精英份子!」
那時候的詹信榮決不容許自己在生活上的一點瑕疵,他總是對著鏡子把卡其色的制服紮了又紮,才準備轉身昂首闊步地走出房間,低頭又發現腰帶上方有一條不可饒恕的縐褶,趕緊又回到鏡子前,一公厘一公厘地把上衣紮入褲中。他總是堅信就讀第一志願的自己確實是社會未來的棟樑、青年人的楷模,更重的是,面對隔壁三樓的那女孩,他總想像著自己會在走出自家的公寓大門時,與女孩相視而笑,因此每個早晨,他必須是完美演出。
如今,宋智元這樣的學生竟然可以在校務會議中被如此討論著,而且還是天使一般的李老師在為他說話,他的父親又竟然是教育局長。
詹老師心想,這個社會真的是病了。
(四)
這次校務會議的結果讓詹老師不甚滿意,校長和學務主任收起了在暑期輔導第一次校務會議中堅決反對解除髮禁的立場,採取了宋局長那種「需要研議」騎牆態度,這下可是讓詹老師對宋智元的態度由厭惡升級成為痛恨了,雖然沒有任何的證據顯示學校態度的轉變跟宋局長父子有關係,但是詹老師還是在心中一口咬定宋智元這種蔑視規矩、不服規訓的劣根學生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地去影響宋局長,一個教育局長可能是一個溺愛小孩的無能家長,尤其像是宋局長這種有政客性格的人,一定不可能堅持理念的。
詹老師無法理解他所處的世界是怎麼回事,他回到數學科辦公室,仰望在頭頂轉個不停的電風扇,想理出點頭緒。午後的夏日陽光從窗外漫入,讓只有兩三個老師在的辦公室顯得更死氣沈沈。記得也是在那樣沈悶的陽光中,父親一個巴掌甩在詹信榮的臉上,打得詹信榮連站都站不穩。
「連自己的頭髮都管不好,念省中有什麼用?」父親右手指著詹信榮痛罵,左手則緊抓著一張捏爛的獎懲通知單。「還去搭訕女孩子,你書到底有沒有心好好唸啊!」
在那火熱的巴掌燒在詹信榮臉頰前,那天原本是個美好的一天,詹信榮早晨巧遇隔壁的女孩時,向她說了早安,下午回家前又再次碰到,女孩問他是不是住隔壁,詹信榮回到家時,臉上的緋紅和火熱感都還沒退去,一掌更火熱的刺痛就燒在他臉上了。
父親在詹老師收到李老師的喜帖後一年過世,父親在病床上說,他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辦法抱到孫子,詹老師想對父親說聲對不起,卻話哽在喉嚨,怎麼樣都說不出口,只能握著父親枯枝般的手,激動地流著淚。
「如果頭髮留長是壞事情,那為什麼大學生、大人都可以留頭髮?」
那天午後,詹信榮是有回嘴的,是他第一次頂撞父親,只是又一個巴掌過來,詹信榮得到了不算解答的解答。
只是這樣的解答到了父親過世那一天,卻又再次迷惑了詹老師。那一晚,父親住了好幾個月的病房空無一人,詹老師將自己關在黑暗的病房中,坐在父親躺了許久的那張病床,不斷撫弄著前兩天才推得乾淨整齊的後腦,棕刷般的觸感,沙沙作響的聲音。
「爸爸,你到底給了我一個什麼樣子的世界?」
已經流不出眼淚的詹老師紅腫著雙眼,對著黑暗的空氣,輕聲地問著。
「老師,老師。」在黑暗中,有人溫柔地輕拍詹老師的肩,並且輕聲地喚著他。「老師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詹老師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從仰望天花板變成將臉埋入雙手的姿勢了。
「噢,謝謝,老師沒事。」詹老師感覺到肩膀的溫度與重量,發現呂雯怡的手還放在他的肩膀上。「怎麼樣?找我什麼事情嗎?」
「老師,早上講的這一題我有些地方不是很清楚……」呂雯怡一邊說著,一邊把拿在那隻手上的數學習題簿拿到詹老師的桌上,放在詹老師肩上的手雖然也跟著一起拿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她彎身請教問題時,悄悄蔓延詹老師周圍的清淡香氣。
以前也常常有學生來找他問數學的問題,但這次相信是詹老師就任教職以來最開心的一次,他可以感覺到他與呂雯怡之間,肩膀似有似無的接觸,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品嘗從她身上散發的清香,他更看得見在習題簿上的那些由他親手打造的題目、那些數字、那些「小明」與「小英」在再生紙灰樸樸的舞台上翩翩起舞,每一滴的油墨都沸騰著律動的節奏,每一個表格、線段都閃耀著絢麗的光芒,數字「8」奮力地拉著大提琴,「√」則吹起了長笛,詹老師除了自己的心跳,還聽見了熱鬧的樂曲,當然,樂曲的主唱自然是呂雯怡,歌詞雖然是些簡單的問句,但光是她的嗓音就夠詹老師銷魂了。
這是穿越時空的補償嗎?還是在崩解的世界中的救贖?民國七十六年時,那個遠在窗邊的女孩如今走到詹老師的身邊,在充滿青春香味的空氣中,詹老師明白地告訴自己,此刻在他身邊的美好身影,就是他所擁有的世界給他的許諾,雖然在將近二十年前,被一個長法披肩的惡魔掠奪一空,但在今天,留著清爽髮型的自己,終於得到這遲到已久的救贖,即便看來唐突,但哪一個救贖的出現不唐突呢?
詹老師右手拿著筆幫呂雯怡解題,左手不自覺地往自己的後腦撈去,製造出沙沙的聲響。
(五)
這個暑期輔導,詹老師不僅維持了以往具有飽滿熱誠的教學,一股喜悅的心情和前往學校的渴望更隨著他的每一次呼吸灌入他的體內,原本十點有課九點半才會到辦公室的詹老師,現在則是每天七點就準時到學校報到,一到辦公室,公事包往椅子上一丟,就迫不及待地快步往教室走去。有學生覺得他們的新導師對他們很用心,有的學生則是大嘆倒楣,碰到一個嚴厲而囉唆的導師。
至於呂雯怡,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在那次向詹老師請教數學問題後,連續幾個禮拜都準時到校,有時詹老師才步入教室,就已經看到呂雯怡正拿著抹布準備要去擦窗戶,呂雯怡見到老師問早,詹老師帶著開心的笑容也向她說早安,呂雯怡也回以很有精神的笑容。
詹老師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作穿越時空,每次當他和呂雯怡問早時,常常不是把學校的走廊看成了民國七十六年時他第一次對那女孩問早的騎樓、就是把在身邊來來往往的學生長短不一的髮型看成是頂著西瓜皮或三分頭。只有詹老師頭上的清爽短髮是不會變的,反正是不是三分頭都無所謂,只要那表現出秩序與自我管理的痕跡就好。
但這樣美好的早晨還是有不足之處,出乎詹老師意料的,宋智元這個暑期輔導開始變成一個準時上下課的學生,他原來是一個差點因為遲到過多而被退學的學生,每每看著宋智元漫不經心地拿著拖把在教室中胡亂拖一把,詹老師就有一股衝動要過去賞他一巴掌,不過沒有理由,而且詹老師也不想讓大體來說相當美好的早晨因為對像宋智元這惡質學生的怒氣而弄得烏煙瘴氣,只要看到呂雯怡專心地將教室的窗戶一一拭淨就好了,美好早晨就此確定是美好早晨。
髮禁的問題也繼續困擾著詹老師,學校對於這個問題仍然沒有任何表示,說是躊躇不決,倒不如說是放著不管。新聞媒體每天也都在電視上、報紙上吵這個問題,這讓詹老師打開電視頭也痛,翻開報紙頭也痛,看著身邊的學生頭髮越來越長,詹老師的心裡就越來越慌,他一方面感覺到脫離秩序控制的罪惡正從學生頭皮上的毛囊中向外蔓延,另一方面,他又感覺到自己似乎有一部份無以名狀的東西被人侵佔了,他不瞭解到底是什麼被侵佔,也不想瞭解。
不過詹老師還是很相信髮禁的問題他會獲得最後勝利,既然他的世界許諾了呂雯怡來到眼前,那麼它沒有理由把髮禁這個他執教最重要的武器拿走,詹老師甚至可以預期,宋智元一定會違反服裝儀容規定,他到時候就可以好好整治這個讓他頭痛不已的小混蛋。
就這樣,一個月的暑期輔導結束了,詹老師的美好早晨也持續了一個月,宋智元帶給他的美中不足也持續了一個月,髮禁問題也一樣擱置這麼久,只有詹老師的慌張與頭痛是不斷成長的,因為學生的頭髮總是一天天地長。
面對這樣的心慌,詹老師發現,只要見到呂雯怡,所有的問題,包括他的頭痛、包括他躁動不已的慌張心跳,通通煙消雲散,但能夠見到呂雯怡的機會也就是早上和數學課,要不就是不定期的數學個別指導,隨著詹老師慌張程度的增加,這些和呂雯怡見面的時間就再也不能滿足他,終於,在暑期輔導的最後幾天,詹老師偷偷跟蹤放學後的呂雯怡,發現了她放學後等車的地方。
最後一天放學,看到往公車站牌走去的呂雯怡,詹老師停下車要載她回家,呂雯怡也答應了,愉快地跳上詹老師那開了十年的老爺車。一路上,詹老師還是注意著自己身為教師的身分,只是專心地開車,偶爾問問呂怡雯一些班上事務的問題,只在等紅燈的時候不時偷瞄呂怡雯充滿青春氣息的側影,被夕陽照得金黃的長髮、稚嫩的臉頰、以及,最重要的,在潔白的制服下微微起伏的胸口。
詹老師的車子往夕陽駛去,等在夕陽盡頭的是呂雯怡有禮的道謝,以及車門關上的沉鬱聲響,這一關,宣告了暑期輔導的結束,代表詹老師將要苦等一個月,他才能夠再見到呂雯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