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20 17:01:24Ling

第19屆月涵文學獎小說首獎:目無髮紀(上)

(一)
當教育部長再次在電視上說著:「髮禁早在民國七十六年就解除了。」詹老師頭瞬間痛起來,那透過二十吋的小黑箱飛出來的語句就像是緊箍咒一般,猛烈擠壓他那總是用花王清爽洗髮精洗得乾乾淨境的頭皮,感覺那頭皮下的腦漿將會被擠壓爆炸。
「死禿驢,就算解了髮禁你的頭髮還是不會再長出來的!」吹風機嗡嗡作響地吹著詹老師茂密的黑髮,詹老師惡毒的咒罵鑲嵌其中,兩種怒氣沖沖的聲音和記者尖銳的急速唸稿聲,在被日光燈照得潔白明亮的空氣中水乳交融,為這個三十多歲單身男子的小套房增添不少熱鬧氣氛。
電視中傳來詹老師雖不熟悉,卻畢生難忘的聲音,是市教育局的宋局長:
「關於髮禁的事情,我們會好好研議。」
這句「好好研議」聽在詹老師耳裡十分刺耳。學生的頭髮是一定要管的,誰都是這樣走過來的,總統也是,行政院長也是,那些企業家也是,竹科新貴也是,教育部長,最可恨的,也一定是經過那段西瓜皮與三分頭的歲月,才走到現在前額禿的油亮額頭與光滑髮油,這樣簡單的道理還需要研議嗎?
那平板無奇還帶有點台灣國語的聲音,在幾禮拜前,還對著詹老師說:
「智元就拜託老師了,對這孩子嚴格一點也無所謂。」一邊說著,肥厚的手掌也輕輕在詹老師的肩上拍了兩下,詹老師一面覺得受到局長的拜託有些光榮,一面又覺得實在無法喜歡這個「頂頭上司」,對於他的兒子也莫名所以地先印象惡劣起來,即便他只是從別的老師的口中得知這個學生的一切。
關掉嘈雜的電視與吹風機,詹老師在一片潔白的沉默中走向衣櫃旁的穿衣鏡,鏡子裡面映著一張白淨清秀的臉,下巴泛著一大片青色的鬍渣,在這張臉的身後,是兩條鑲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掛在牆上的漿白襯衫、和一長條聳立在書桌上宛若士兵行列的數學參考書「牆」。詹老師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推高過的頭髮在他的手上發出沙沙的細微聲響,棕刷般的觸感彷彿是在洗刷手心上的污垢,即便那潔白的手掌心恐怕連細菌都沒有幾隻了,詹老師還是不厭其煩地來來回回摸個半天,像是執行某種宗教性的淨身儀式。
在後腦摸了半天,詹老師終於把注意力放到前面來,用拇指跟食指抓了一小撮頭髮,緩慢而小心地向下拉直,或許是因為身為一個高中數學老師的身分使然,在這重要的截彎取直工程中,詹老師的手連抖都不抖一下,以釐米為單位在額前進行角度的微調,投注全身上下所有的注意力力求向下拉直的頭髮能夠得到最完美的角度。
沒有過眉,很好!明天又可以昂首挺胸地到學校上課了!
(二)
「目無法紀。」詹老師緩慢地而小心地寫下這四個字,台下那群十六、七歲的小毛頭緊張地注視台上這個總是聲音宏亮、穿著整齊的班導師的動作。大家心裡都明白,雖然詹老師的怪招從來沒有人可以預測得到,但當他使用怪招的時候就是會有大事情發生的時候,像上一次詹老師忽然拿著一桶水還有拖把進教室,二話不說就在講台上拖起了地,一拖就是三分鐘,然後忽然把拖把丟在負責拖地的同學臉上,看起來也不像生氣,就只是冷冷丟下一句:「該你拖的地你就是不拖,你還來學校幹嘛?」
那個同學痛得眼淚直流,鼻血也不爭氣地緩緩滴下。
「那個宋智元,送他到保健室,小心點,讓他頭盡量抬高,老師很抱歉,老師不是故意要讓他流他鼻血的。」
宋智元扶著那可憐的男同學離開教室,步出教室前還送了詹老師一記中指。詹老師沒有看到,班上同學則不敢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因為詹老師手邊還有一個裝滿水的水桶,沒有人願意看到水桶與鼻血齊飛的場面。
除了目瞪口呆還是目瞪口呆,接著二年一班就迎接了高二分以來大家最認真的一次數學課。
「目無髮紀。」又是四個工整的白色粉筆字。
「大家看到黑板上來!有誰可以告訴我黑板上面這兩行字的關係是什麼?」
台下鴉雀無聲,此時沈默為最高指導原則。
詹老師用他銳利的眼光往台下一掃,沒人敢正眼看他一下,彷彿古代皇帝出巡鄉野的盛況,目光所及,莫不是一個個低頭沈默的腦袋瓜,好像與老師有一點目光接觸都是不可饒恕的天大傲慢。然而,一雙直視他的漂亮雙眼將的他目光牢牢捉住了,那是坐在第五排第五個的呂雯怡。
詹老師第一次跟二年一班見面的時候,他就注意到呂雯怡了。
那是暑期輔導的第一天,天氣很怪,陽光與急雨齊發,詹老師步出他那小小的二手國產轎車,撐起黑色的摺疊傘,映入眼簾的是被陽光和雨水打得水亮的教學大樓,打在臉上的雨水急躁而濕濡,空氣中帶有清新好聞的泥土芬芳。停車場是在ㄇ字型的教學大樓中間內操場(如遇朝會就會變成升旗場地),詹老師舉頭環顧包圍他的教學大樓,心情感覺十分爽快,他可以看得到教學大樓中的一舉一動,例如左邊三樓的一年十三班有一個男生在走廊上面對著操場發呆,而走廊的盡頭,一位教官正快步走過去要賞他一頓排頭;他也可以從雨聲中聽出整個校園中聲音細密的變化,像是右邊五樓的三年級是安安靜靜地,而在四樓的二年級則是像菜市場一樣(不知道詹老師的班級是不是其中之一),他可以掌握一切,就像過去他的一切被掌握那般,在教室中,坐立難安,明明知道在教室內外沒有任何的老師、教官、主任,卻總是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甚至是五臟六腑都被遠方不知名的雙眼看得清清楚楚。
感受這掌握全局的快感後,詹老師便起步準備要去迎接他的新班級。走到要進入教學大樓的階梯時,背後傳來撒撒撒的急促腳步聲,詹老師低頭看看錶,發現早自習已經開始,後方的腳步聲肯定是遲到的學生所有,正準備要回頭質問,就碰地一聲,後面的學生連傘帶人撞到他的背上。
「啊!對不起!」輕聲的道歉傳來,是女生的聲音。
「下次……」看到正在收傘的女學生的樣子,詹老師話才吐出兩個字,就忘記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麼了。雨幕中,被陽光襯托出來的是張清秀的臉,束在腦後的長髮在後方若隱若現,仔細看,女學生的臉頰上還有不知道是因為疾步快走還是害羞而浮現的緋紅,低頭一點看,白色的制服襯衫有些細細皺紋在上面,雨水也在那上頭留下斑斑星點,讓星點起伏游動的,是在襯衫下喘息羞澀的青春胴體。
「沒……沒關係,早自習已經開始了,趕快上去吧!」迅速整理出一點點理智的詹老師完全忘記了質問這檔事情,瞬間將自己當作一個和藹可親的大哥哥。
看著女學生肩著書包、踏著輕巧的步伐快步上樓的背影,詹老師在心中想著:如果她是在我的班上就好了。
五分鐘後,詹老師一進教室就看到女學生帶著奇妙的笑容坐在他的班級中,在五分鐘後,詹老師點名點到了女學生。
「呂雯怡。」
「有。」
「嗯……」詹老師手撐著講台,在腦中搜索語句一陣後,才慢慢對著呂雯怡說:「下次要早一點到學校噢!別慌慌忙忙又撞到人了。」
全班一臉疑惑,只有他們師生兩人會心一笑地對看著。
呂雯怡真的跟她太像了!
當天回到家中的詹老師不禁在整齊的書桌前感嘆著,一面感嘆,一面膝蓋一彎,坐到座椅,他彷彿是坐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張在老家房中滿是鐵銹的椅子,潔白的房間也瞬間染成老家牆上蠟黃的陳年污垢,乾淨得可以當作鏡子的窗戶也裝滿了民國七十六年一個少年的窗邊風景,一棟骯髒的咖啡色五層樓公寓,和灰僕僕的天空,詹老師鼓動不已的心跳,也是民國七十六年的,屬於民國七十六年十七歲、還留著一頭青澀的三分頭的詹老師,或者應該叫他詹信榮,更合適於他學生的身分。
詹信榮從來都不曉得對面三樓那女孩的名字,只能從她身上的衣服判斷出她是念那所離他的學校不遠的專科。白色的襯衫、淺卡其色的窄裙,詹信榮每每都只敢透過寢室的窗戶偷偷看著那美好的身影飄然而至,打開紅色的公寓大門,用鑰匙與大門的鎖演奏敲動他內心最深處的喜悅的節奏,兩分鐘後,他就可以看得到女孩用她白皙的手臂打開窗戶的模樣,然後,一個幸福的傍晚就開始了,如果運氣好,他可以整夜都注視著她俯案苦讀的側影。
「刷!刷!」兩聲清脆的板書聲響劃破教室內的寧靜,一個等於符號就戲劇性地連結「目無法紀」和「目無髮紀」兩個詞。
「我想我就不用問大家,直接告訴你們為什麼這兩個詞會是相等的,這是只有詹老師才會的數學。」
這時大家才鬆了一口氣,老師要講他自己的東西,就表示台下的人只要看起來很專心地在聽講就沒事,不會有人遭殃。
「我想大家都有看到新聞,說髮禁要解除了,以後就可以隨便要留什麼髮型就留什麼髮型,我告訴你們,在本校沒有這麼一回事。」
語音剛落,台下馬上出現平常難得一見的騷動,學生們馬上開始和隔壁交頭接耳,討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安靜!」詹老師大聲一吼,騷亂立刻歸於平靜。「剛剛校務會議已經決定,開學典禮當天,照常進行服裝儀容檢查,男生後面推高不碰到衣領,前方拉下來不觸眉,女生長髮不過腰,過肩要綁起,然後男生女生都不可以染、不可以燙、不可以使用髮膠、髮臘,暑期輔導結束到開學中間還有兩個禮拜,在這中間不要作怪,不然到開學前又要急急忙忙去弄回來,浪費錢又浪費時間,知道嗎?」
詹老師的眼光再次往台下掃,有人只是呆呆地看著台上,有人則是點了點頭,當然也有人是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斜眼瞪著窗外的風景。
「老師。」正當詹老師又要將他的視線投到呂雯怡身上的時候,一肢高舉的手阻斷了他的視線。「我有問題。」
「請說。」是宋智元這個混小子,每次上課都沒在聽,上次的服裝儀容檢查也是在那邊討價還價半天,之前的班導師有跟詹老師提過,這學生成績不錯,有的沒有的書好像看不少,不過就是喜歡作怪,更喜歡在課堂上考倒老師,長得一臉端正卻帶著桀傲不遜的氣息,看起來就一副仗著父親是教育局長在學校作威作福。詹老師在看到他之前就根據其他的老師的說法厭惡起他來,但他還是保持基本禮貌讓他問問題。
「這次說要解除髮禁,是教育部長說的不是嗎?」宋智元連站都沒有站起來,就坐在位子上直接開口,好像是在跟老師聊天一樣。「所有的學校應該都是教育部管轄吧!學校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而且髮禁早就在……」
「學校有自己辦理校務的權利!」詹老師當然知道宋智元準備要說出那讓他頭痛的話,立刻阻斷他的發言,以免自己在台上頭痛起來。「講到這個教育部長我就不曉得他在搞什麼鬼?隨便幾個學生去跟他嚷一嚷、叫一叫,就把這麼重大的事情決定下去,這個就叫做決策的草率,完全是政客的思維,大家好好看清楚這兩個詞,『目無法紀』為什麼等於『目無髮紀』?服裝儀容的管理,代表的紀律與秩序在學生身上的體現,頭髮、服裝等等這些東西你們看起來是個小事,不過就是小事才重要,在學校你們除了要學習知識之外,更要學習的是服從,服從法治、規定,服裝儀容檢查這種小事情就是要你們去學習怎麼服從,怎麼去尊重紀律,連服裝儀容這種小事情的規定都不遵守的人,以後怎麼可能會遵守整個社會的規範?你們沒有看到那些在外面混的服裝儀容都亂七八糟嗎?」
講到這個地方,詹老師還用力地瞪了宋智元一眼。
「服裝儀容檢查是我們教師訓練學生服從秩序的武器,現在教育部長竟然要把我們教師的教學武器拿掉,政策決定上完全沒考慮到教師的立場,他難道不知道現在社會上亂象叢生的狀況嗎?現在社會上已經那麼多人不守法、不守秩序了,還不知道訓練學生遵守秩序的重要性,還把這麼重要的教學利器拿掉,就是有這種政客我們的社會才會這麼亂!我看不只是那些連服裝儀容都打理不好的人目無法紀,連教育部長本身都目無法紀!」詹老師接著用力地拍了一下黑板,再次瞪向宋智元,說:「你們看看是不是『目無髪紀』的人是不是根本就是『目無法紀』的人?」
「可是……」宋智元手舉一半,似乎還有話要說。
「可是什麼?你是不是要跟我說髮禁早就在民國七十六年就已經廢止了?我告訴你,學校不會廢止就是不會廢止,就算學校決定要廢止髮禁,就是我的班上也還是有同樣的規定!」
詹老師說著說著,情緒有些激動起來,不過正也是因為這樣,他感覺到自己的意氣風發,用力呼口氣,將他的眼光再次移到呂雯怡身上,想看看她到底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還是一樣,微微抿著唇型漂亮的嘴,似乎是很專心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