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19 01:03:34白色蒙馬特

緬梔零落 (一)

童年時常去參佛的尼寺,大雄寶殿前有一大片草皮,上有巨大緬梔數棵。緬梔花素,卻香氣濃烈,然朝開夕跌,總是滿地零落。夏日的炎熱中,緬梔樹下總是涼爽的,我喜歡滿地的花朵,撿拾玩弄自得其樂。有的人生就像緬梔,明知落英過早,徒留殘缺,也不願沉寂,用滿空中的花香宣示主權。

花魂處處而無聲,馨香如縷卻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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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歲,這已經算是年長了嗎?
常常,我都覺得自己仍少不更事,或者,一不小心就天真爛漫了起來。

其實,這不過是蒼老的返照。

蒙馬特的靈魂,總是早熟。該是春花綻放,卻已繽紛落盡。該是瓜瓞綿綿,我卻願收藤待秋。

命運是奇特的,我總得面臨一些生命裡早早來到的事情。
鬥爭、愛情、別離、死亡,宗教的沉靜,以及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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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蒙蒙七、八個月就牙牙學語,甚識家長面色。外婆帶我到佛寺,剛學坐,已經能在蒲團上依語叩拜。

尼寺中,檀香莊嚴、緬梔花濃,我有虔誠清靜的童年。

小學一年級,蒙馬特畫在社會課本上的「我的志願」,是一個合掌剃頭的小沙彌,右邊還有一隻九官鳥,正在唸著「阿彌陀佛」。小學老師大驚失色,家庭訪問時特別問我娘,我的志向是不是有點問題?

當時,只是因為我想畫護士、老師、軍人、鋼琴家,通通畫不出來,結果畫了一個小光頭,卻特別得心應手。畫中的九官鳥確有其事,寺中廊下真有個鳥籠,養了一隻會唸佛的九官鳥。

我還記得住持教我寫字。「學」,我總是寫不好,格子太小字太大。住持(比丘尼)告訴我,「伍拾,字也要跟妳一樣,要乖乖的,要待在格子裡,要聽話。如果不聽話跑出來,就不乖了」。到現在,我仍銘記在心,字如其人,不守規矩,不成體統。(註一)


我仍是個守規矩的人,例如,按時繳稅、繳停車費、不插隊,保持與前一個領錢的人相當的距離。

更多時候,蒙蒙不按常理,所以,拜倒在佛陀之下,也不見得不可能。

太陽和月亮,能不能隨意交換呢?

現在想起來,都是有徵兆的。如果我的父母夠細心,就應該明白,靈魂是多麼強大的力量,就算你能馴服幼小的軀體,也未必能拘禁一個反叛的精神。

但是,蒙馬特的爹娘夠草根、夠世俗、夠拼經濟,性靈這種事,不過是個吃完蕃薯後放的屁。

慢慢的,就形塑了蒙馬特忽左忽右、忽正忽邪、唇點胭脂卻說佛陀的性格。

第一個在蒙蒙身上見証這個印記的,就是我的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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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從小跟外婆吃素、拜佛、放生、口誦佛教打油詩,我還有整套的小沙彌服喔!

夏日,我喜歡在大雄寶殿中看壁畫。天花板上,佛陀從誕生到得道,長長的一段故事,鮮麗的色彩塗抹,大象、花草、人物、菩薩。

大殿涼爽,我能一遍又一遍的看,不厭煩。


晚上回到外婆家,我纏著阿姨,給我買兒童專用的粉餅、口紅。大人有的美麗,我也要照單複製。那時候,我四歲。

阿姨是護士。不過,她不是有牌照的護士。高中畢業以後,經人介紹到附近的地方小醫院去幫忙。因為很聰明,而且,很漂亮,醫生都喜歡她。那時候,她才十九歲,可是已經是醫院裡面上上下下都拉攏的對象,因為只有她能夠治得了紅牌醫師的壞脾氣。

醫生沒來由的就是要生氣,不上手術台。這時候,只要阿姨去幫他刷手(術前消毒),醫生的氣就消了一半。

三十年前,蘋果還很貴。阿姨會叮嚀醫院上下,有患者送醫生的蘋果,幫她留一顆下來,她要帶回家給小蒙蒙吃。或者,有兒童病患留下的火柴盒小汽車,也要留下來,她要帶回家給小蒙蒙玩。

有一次,我硬是要拿她的粉餅依樣畫葫蘆,結果失手跌碎了。那個蜜斯佛陀的粉餅,是託人從日本特別帶回來的,特別貴、特別香。

阿姨氣得手發抖,卻怎麼樣也沒辦法罵我、打我。蒙馬特一點不害怕,爬上身抱著她,說「姨,妳下次要幫我買小朋友專用的口紅和粉餅喔,大人的我不喜歡。」

整天吵,整天吵,她回家我就吵,我要口紅和粉餅。結果,她帶著我好幾天走在街上,就是要找我指定的夢幻逸品。後來,真的找到了,我才眉開眼笑的學著姨姨擦口紅。久而久之,就練就不用看鏡子也能畫口紅的好功夫,到現在,我一樣不用照鏡也能隨時描出唇形。

姨姨買給我的瑪瑙小手鐲,據說不下二三十支,戴在手上,斷了就買、斷了就買。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長大後我始終想要手上有鐲子的緣故。

接下來,我要跟她們一樣打耳洞。媽媽和姨姨都能戴穿式的耳環,我只能戴夾式的。心中十二萬分不情願,大人有的我也要有。

撒嬌、撒嬌、撒嬌,死纏活纏,很快的,她們就屈服了。

姨姨在醫院裡,是個幫同事打耳洞的好手,膽大、心細、手快。所以,幫蒙蒙打,應該也沒啥困難吧。

於是,媽媽從銀樓買了一副純金的耳環,有個小葫蘆當裝飾。針特別要店家磨得尖尖的。

姨姨從醫院拿了酒精和棉花回來。

我就開心的、乖乖的、躺在外婆家那個塑膠皮的沙發上,外婆、阿姨、媽媽,娘兒四人一起,經歷過早的成年禮。

姨姨用酒精消毒了耳垂,再拿原子筆在耳垂上做記號。兩個耳垂比一下,看看耳洞有沒有對稱。左邊不行、右邊不行,塗塗改改,終於訂出了正正的方位。她用酒精擦淡了原子筆的痕跡。她說,以後蒙蒙長大,耳洞要正戴耳環才好看,如果打得不好,將來長大蒙蒙會怨她的。

右手手拿著磨尖的耳環,左手扶著我的耳垂,突然,姨姨的手發抖了。
她沒辦法幫我打耳洞,因為我是她心愛的蒙蒙,她下不了手。

我說:「人家要啦!」

姨姨屏氣凝神,針尖對準了耳垂。本該一鼓作氣穿肉而過,結果,她卻顫著手,慢慢的把針推進。

蒙蒙忍著,可是真的太痛了,痛得連頭皮都麻了。一個耳洞,打了五分鐘,真的會出人命。

血從耳垂上流到臉上,橫過脖子,滴到地板,然而,卻連一半都還沒完成。

蒙蒙叫了起來,好痛喔!

阿姨馬上收手,環顧在旁的媽媽和外婆,兩個人一邊擦血一邊說,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打得可憐兮兮的,等你長大再打。

蒙蒙說「不行,我要!」

姨姨的臉紅了,汗冒出來了,卻只好再把針重新對準,閉著眼睛狠狠一推。


蒙蒙大大的唉呦一聲,媽媽和外婆忙著擦血、擦面速力達姆。姨姨則是大大舒了一口氣,呼,打完收工。

蒙蒙說「還有另一邊啦!」…..

姨姨說,「拜託啦,不要打了。下次姨姨在幫妳打好不好。」

蒙蒙:「不行,我一定要,我一定要。」

這一次,不論再怎麼痛,我都不叫,只是痛得連嘴都歪了。

姨姨親手打的耳洞,還陪著我喔!三十年了都沒有合起來。
每當我看到有些女孩的耳洞打得歪歪的,或者太上面,或者太下面。我就下意識的摸摸耳垂,我的耳洞,規規矩矩,兩邊對稱,躺在圓圓耳垂的正中間,多麼好看啊,都是姨姨的功勞。

我在佛寺中開開心心的拜佛,伴隨著金色閃爍新打的耳洞,還有愛漂亮的口紅。

清靜和紅塵,就這樣,交會了。
從此以後,也會繼續如此的錯身而行,在蒙馬特既瘋狂又靜謐的生活中。



這也是唯一一次,姨姨讓我知道痛。
她從來沒有打過我、罵過我。
三十幾年從一如是。

我愛她,三十幾年,亦從一如是。

蒙蒙從來不跟她頂嘴,不跟她大小聲。
我希望自己就是她的女兒,可惜,從來不是。
因為姨姨愛我、疼我,比媽媽有過之而無不及。
對我從未有一絲規訓或威嚴。
直到她嫁人、生了孩子,我才慢慢的失去在她生命中的重要地位。

她是第一個寄耶誕節卡片給我的人。

七歲,上小學。
我收到一張有香味、有亮粉,一張可愛粉紅娃娃形狀的卡片。

從那時候,我知道了通訊,懂得了相思。

如果有人啟蒙了我的浪漫和憂傷的本質,那應該就是姨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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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三十年前的這些舊事,還真是不容易。
如果沒有姨姨,或許我永遠也不會寫下來。



姨姨,我真想妳。
清明後,媽媽夢見妳跟著我回家,跟她說,想吃青菜。
媽媽老是叨叨唸唸,想去看妳。

我硬是不肯去,說是要讀書。
這是真的,我是要讀書,而且,我知道,去再多次,也沒有什麼用。
我不需要用探訪來彌補任何事情,我對妳,誠如你對我,從一如是。

接下來,我要開始寫妳,把妳的美麗和悲傷記錄下來。

妳我心靈相繫,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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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在尼寺的小名叫做伍拾,台語發音,五十元的意思。在襁褓中,媽媽想跟爸爸出去看電影,家裡沒人可以帶我,所以用伍拾元的代價,託給比丘尼們。從那以後,我在尼寺中的名字就叫做伍拾。其實,還蠻讚的名字啊….^^

皮娜 2008-08-13 15:10:00

我都不知道我這麼久沒來了...
去了一個月的大陸 恍如隔世

關於這個七次...嗯~~~~

It’s...婷 2008-06-01 13:57:05

想她就好好抱抱她吧
從小一點一滴的回億
現在回想起
真的很棒

版主回應
謝謝你的探訪。

最於親愛的人,如果可以很早就知道自己有多愛她們,並且在每一個當下都去擁抱就是一件幸福而幸運的事情。

下次有機會,我去拜訪阿姨時,在跟你說喔!
2008-06-09 10:48:43
瑪丹花火 2008-05-30 08:46:52

挖 果然從生物看人性
除了上了一課生物課外,
意外的有一種很爽快的感覺耶~

動物的世界交配真是一件簡單的事,
繁衍是唯一目標。
人怎麼賦予了交配這件事這麼多崇高的意義??

版主回應
Sex and City 要上映了,今年沒辦法跟大家去看了。沒關係,等到秋天冬天來時,去大長金家吃火鍋,順便看DVD吧! 2008-06-09 10:4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