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捉賊巷裏住了差不多半年。

在這半年裏，我算不清這條三十公尺左右的巷子裡，總共發生幾件竊案，你知道，這種事連警察局也未必能作出正確的統計。

你可別以為我故意低估了警察先生，事實上，我跟警界有很密切的關係，這並不表示我經常去報案什麼的，我從未在住進捉賊巷之後被偷過。那麼，是線民？不對；當警察？也不對；當然，你總不會懷疑我是小偷吧。明說好了，我在派出所裡上班，職位是服務員----是服務員，不是工友，叫工友多難聽。

我得先自我介紹一下。你不要笑，這年頭，大家都在作秀，拚命介紹自己，我雖是國民中學畢業的，吹牛功夫比不上那些看樣子很有學問的人，可是我堅持我有權利介紹自己，而且保證介紹得實實在在。我，臺南縣的鄉下人，祖父是農人，母親是農人，大哥二哥是農人，我本來也是農人，我家有六分田，這六分田要養活十口人。我今年二十歲，至於姓什麼名什麼，跟國家興亡無關，所以不必像那些名人一樣老是把自己的名字提起來往別人耳朶裡灌。

十七歲時，我來到臺北，請勿以為我是在家鄉吃不飽纔跑出來的，這樣說不太好，你應該很清楚，臺灣,沒有貧民，祇有自強戶，我家就是自強戶，所以我會離鄉，主要即是到大都市裡自強一番。

剛到臺北，我在一家工廠裡自強，我很努力，一心要賺點錢回家，讓祖父租得起耕耘機播種機。沒想到愈是努力做，愈覺得自己像插秧機，天天翻來覆去的做同一件工作，老闆說聲加班，喝涼水似地輕鬆，我們卻得熬夜熬得兩眼紅腫。仗著年紀輕，體力好，我幾乎日夜不停地做，月底發薪，七折八扣，名目真多，大概都是有學問的人想出來的，那些名目我已記不起，反正三個月後我就不當插秧機了。

然後我去保險公司當試用外務員，說明白點，這工作就是拉保險，跟推銷衛生紙大概差不多。公司裡的經理起先不用我，說是要高中畢業、滿二十歲纔行，很扭過頭想走，他倒是緊張了，臺北的工作不難找嘛。上班幾天後，經理找我去辦公室，責怪我業務不佳、經驗太少……，吱吱喳喳說了一大堆，最後要我回家找親戚朋友入保險，我土是土了一點，可沒他想像的那麼笨，當場就辭職了，我想，拉這種抽血式的保險，還不如去拉皮條。

不好意思，我閒了一陣子閒慌了，真的到西門町拉皮條去了。皮條不叫皮條，叫三七仔，就是三七拆帳的意思。這工作是一個老鄉親引介我去的。我實在很難開口向你說是什麼滋味，你說不定曾在西門町的某個角落裏見過我，不過，我擔保沒拉過你，我在那兒祇待了三天，三天之中，沒有一個客人是由我拉進去「理髮」的，站在門口，我直打擺子，心裡想的是祖父父親母親，也想到自己家鄉的姐妹和朋友，我憑良心說，很羨幕，可是我無法不想到我的姐妹，所以，我悄悄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為了肚子，我又回到工廠。

這家工廠不是普普通通的工廠，規模相當大，工人好幾十個。我的工作是，外頭的人把汽車機車送進來，我就幫師傅將它一塊一塊拆解開，送到隔鄰另一家工廠。我做得很快樂，因為可以學到不少技術，我還想過，將來出師了，也許能在家鄉開一家修理店，在我家鄉裡，女孩子都很喜歡當老闆娘，開修理店的男人要找個老闆娘，簡直是伸手拿得到。為此，我賣力做也認真學；但是，纔一個月不到，我夢中的老闆娘就不見了，工廠突然被查封----並非資本夠倒閉了，而是因為資本太多加上沒有執照加上汽車機車來路不明。

我的去路也不明，師傅老闆被警察抓去，薪水一毛錢沒拿到，祇好厚著面皮找同鄉借貸。於是，我來到三重，三重有個很有辦法的同鄉，據他自己說，他在三重埔算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整整管了半條街，全省各地的兄弟到了三重，都得向他拜碼頭。我一想，這分明是羅漢脚，用我的家鄉話說，是竹雞，用一般話說，是流氓。我向他提出這點，他訓了我一頓，不時拍胸脯解釋，依他的說法，江湖上最重道義，比奸商、工廠老闆、老娼頭好得太多太多。我信了他的話，出門在外，不信同鄉信誰好？因此，我住在他的房子裡，白天跟著他四處逛，晚上則跟著他四處收錢。收錢？是的，收錢，地攤、娼寮、茶館、飯店等等，都要付錢，我的同鄉老大保護他們營業，當然得交點地頭錢，合情合理。兩個月下來，我學會抽菸喝酒嚼檳榔，錢攢了不少，問題也惹了不少，原因是另一個角頭上的兄弟看我不順眼，三番兩次來吵嘴，我的鄉下脾氣一向由不得誰騎在頭上，所以打了幾場架。終於有一天，對方扛著武士刀找上我的同鄉老大，老大這下子頭臉不知藏到那兒去了，不但答應讓出半條街的一半，還答應好好管束我。從此，我明白一件事，別說全省各地的兄弟不會去向他拜碼頭，連我這種江湖小蝦米都不可能長久跟他走。

真正看透老大的不成材，並不是為了他讓出四分之一條街。有一天，老大叫我去娼寮押個人，我不明就裏的去了，老娼頭交給我一個小女孩，要我押著她去看病，小女孩纔十五六歲，我們一路上談起來，她講起她的家以及她的家人，我愈聽愈想掉淚，同時又想起我的姐妹。聊到後來，她說了一句話大大刺傷了我的自尊心，她責怨我好手好脚的，卻專吃老娼頭的唾液，我臉紅耳赤，突然伸出手，打了自己一嘴巴，放走她，立刻離開三重。

離開三重，我開始擺地攤，臺北、永和、板橋、士林的夜市我都去，就是不去三重。即使不去三重，還是逃不了羅漢脚抽頭要錢，這使我十分憤怒，我在家鄉種稻子，雖是辛苦，收成時每一粒米都是自己的！心裡這麼想，同時卻也為三重埔經驗感到羞愧，我曾吸人家的血，遭到報應，祇好忍下這口氣。

唯有另一口氣我吞不下，每天我為批貨擺地攤忙得吃睡都不定時，而我所掙來的錢財卻幾乎定時地丟失掉。小偷甚至比我清楚我的錢放在什麼地方，我不斷地搬家，也不斷地被小偷搬家，我把錢存進銀行，小偷偷不到東西，乾脆留張紙條給我，紙條上寫明下星期再來，請準備，署名是「正宗第七代燕子李三傳人」，紙條就放在一灘尿水上面。我去報警的次數，多得一進派出所，警察先生就問我這回掉了多少？卻一直沒見抓到過小偷。

小偷既然這麼難抓，錢財更別想要回來了，我只有另外算計，我邀來一個朋友住在一起，他在家我出門，以便相互照應。沒料到，纔一星期，他就不告而別，帶走他的一切東西，也帶走我的一切積蓄。到此，我是連擺攤子的本錢都沒了，我又去報警，警察先生仍然問我那句話，我生氣得大叫大鬧，我發誓報復。警察先生看我著實可憐，問我願不願在派出裏補個空缺，我想了好久，答應留下來當服務員，就這樣，我進了警界。

進了警界以後，我搬到捉賊巷，住了差不多半年。為什麼叫捉賊巷呢？這是因為此巷中幾乎沒有一戶未曾被偷過，另外，捉賊兩字是我取的名稱，寓意捉賊，用心良苦。你或許要問我，這半年中，捉到過賊沒有？這一點，我可以肯定，沒有，不過，我跟你說，我知道這些竊案是誰幹的。我馬上要當兵去了，在入伍之前，我決心以新的面貌、新的精神接受軍隊的訓練，所以我找上一位很正直的同鄉，向他傾訴我的身世以及我的作為我的觀念，他聽完後，很同情我的際遇，他原諒我過去半年在捉賊巷裏的所有行動，也了解我為什麼會有這些行動，他勸我，這世上雖然有各種型態的賊，一樣是偷人的血喝，祇是，農家子弟要有農人本色，別受到汅染，所以，他警告我，重新做人，不要再做賊。


原載72.1《台灣文藝》第八十期
收錄於《行過急水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