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21 00:56:34阿盛

【合集】奶奶的鴉片閣 ─ 陳佳慧

前陣子胃悶悶的疼,在忍了一星期後終於發現是十二指腸潰瘍出血,導致嚴重貧血…。 顧不得父母親驚訝的神情及窸嗦的商量聲,我呆坐在客廳,恍惚的看著母親像變魔術般,已經把儲物間變成我的新房間。 父親皺著眉搖頭要我多休息;母親則說我的房間上頭有塊大樑,剛好橫跨在床的上方,難怪會有大病痛。 而那個會壓人肚皮的房間則成了我讀書休憩的地方。

我只帶著枕頭投靠儲物間,像吸了過多鴉片的千金大小姐,飄忽忽的躺在床上昏睡。 也就在當晚夢見奶奶向我抱怨她身子不舒服,要我幫她換一床乾淨的被單及衣物。 在我允諾後隨即醒來,但精神卻已奇特的清醒許多。

怎麼會夢見她?奶奶在我九歲時去世,也許是因為她曾經住過這房間吧。我對她的記憶只剩下被我們後輩戲稱為鴉片閣的儲物間。 約八坪大的房間細細的查看,其實還有不少她的足跡。 但我對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她每天都要抽很多的煙,客廳裡總是煙霧瀰漫,甚至桌角上有一塊燒凹的痕。 也許正是這樣,我對她的印象總是朦朦朧朧的。 奶奶很瘦很瘦,不多話的時候有種令人安靜的權威感,卻又不時在輕煙裊裊中咳的呼天嗆地,讓人以為老死之前總要咳出個幾朵碧血的紅花才算數。

父親說奶奶生長在官宦之家,當時的風尚便是躺在鴉片床上,輕鬆曼妙的抽鴉片。 後來嫁給了爺爺,時局一年亂過一年,父親在北平出生兩年不到便隨著家人一起遷移到上海。 戰亂中的上海有著令人無法抗拒的絕代風華,但在抗戰勝利的次年,一家子便從上海遠渡重洋來到台灣。 雖然離開的早且從容,但一下子從天上落下了人間,奶奶很是不能適應。 而從小成習的鴉片癮,也只能藉由濃重的尼古丁稍微的鎮壓。

地板上還留著兩道床腳的深溝,那曾是奶奶的鴉片床放置的地方。 記得有一次大堂姊扶著奶奶上街選衣料,我趁機溜進那神秘幽暗的鴉片閣探險。 在推開房門後,我輕手輕腳的走進去。 陽光從暗紅色的窗簾中有意無意的透進來,在寂靜的午後,電風扇把蚊帳吹的嘶嘶作響,翩翩的飄向兩旁。 我看見了一張漆黑深重的大床,床沿的部分嵌上貝殼的花樣,像星斗般一路散落至床頭,才又匯聚成幾隻大蝴蝶。 被囚禁在鴉片閣裡的貝殼蝴蝶,只許張著翅膀永遠的美麗下去。 我湊上鼻子去聞,一股暗香幽幽的訴說著蝴蝶的前世過往。

蝴蝶的前世不就是花兒嗎? 奶奶曾說每個女孩兒都是朵花,嬌豔艷的開著,而她是只剩枯枝了。說畢,她還輕擰著我的腮幫子問我喜歡什麼花。年幼的我一心嚮往著耀眼奪人的風采,於是「玫瑰花」便脫口而出了。 奶奶只是笑,黑瘦乾癟的臉上嵌著一雙蛋黃色的大眼,曾有那麼一瞬間,像是閃過一道晶亮;奶奶已悄悄把心事放在我眼底。

我感到渴極了,便走到客廳裡倒杯水喝。 一抬頭便瞧見相框裡奶奶彎彎的眉嘴盈盈的看著我,彷彿對她早已洞悉的事物感到得意。 這時房裡傳來父親的聲音:「囡囡,好點了嗎? 吃飽睡早才好的快。」說著還不放心的走進客廳,看我若有所思的發楞模樣,他憂心著要我別逞強的事事往心裡擺,也許正是這樣,我才得了這般病痛。 賭氣似的,我一言不發繼續研究牆上照片裡各式各樣的親戚。 父親嘆了口氣說家裡頭所有的女孩兒中,就屬我最像奶奶。 明明膽小卻又好勝爭強不服輸,這脾氣是會讓人吃苦的。 但生活不就是如此嗎? 你是溫柔敦厚也罷,強悍潑辣也行,這甘苦可由不得我們選擇。 就像奶奶在顛沛流離了半世紀後,練就了一套生活態度,在輕煙纏繞中,從不輕言苦。

「我剛才夢見奶奶了。」我把夢境簡述一遍。 父親點頭著告訴我,奶奶心裡是多麼寵愛著我們這些小輩,雖然她嘴裡不說,喜怒不露。 奶奶也常犯胃疼的毛病。 父親說,剛到台灣的前三年,時局紛亂猶過抗戰時的上海。 但當時天曉得內戰會到何時才停歇。 物資缺乏,所有的貨品價格飛漲,從家鄉帶來的積蓄一日少過一日。 從父親十歲的那年初春起,再也沒有親戚從基隆下船。 而奶奶的宿疾也就更常犯了。

「還記得那張貝殼床吧…」說著說著父親便回到記憶裡了。 那是奶奶的陪嫁品之一。 那些貝殼蝴蝶蟄伏在床頭上看著奶奶從滿清遺臣的世家大族、上海富紳之流到繁華散盡的避難台灣,卻也總是靜默著,彷彿什麼也未曾發生。 後來爺爺請託長輩覓得一閒職。 奶奶的煙癮也逐漸取代鴉片癮。 十五年的時光便在安穩平淡裡暗中偷換。

「接下來的事,你就都知道了。」父親回過神來靜靜的說。 後來爺爺輾轉從美國收到大陸親人的來信,在分離的時間裡,親族中過往的不下二十位,其中爺爺最是掛念的曾祖母臨終前還不停的懸掛著爺爺是否安好。 信裡頭寫道"那雙眼,是怎麼也不願閤上的。" 爺爺心痛、怨恨、愧疚,不久便病倒。 這回奶奶把所有值錢的字畫首飾全拿去變賣了。 命運中註定該受難的,總逃不了;該了斷的,總會在債還清時結束。 就在奶奶把最後一批零碎的小首飾拿去典當後,隔夜,爺爺便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是年,姊姊出生。 兩年後,我來人間報到。 又隔年,輪到小妹。 姊姊有著奶奶的雍容氣派,而奶奶的脾氣個性則給了我。 現在,我發現其實還多給了一項。 雖然鴉片床早在奶奶去世後被姑姑搬走,但我永遠無法遺忘,在那個靜謐的午後,小小的探險已經預先接續了一段失落的故事,那故事說來正長,但一切都得從奶奶的鴉片閣談起。


原刊 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中央日報〉中央副刊

收錄 《打開抽屜都是你》﹝麥田出版,二○○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