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粉和奶粉，十字架和黑袍，這幾樣東西差不多就是我小時候對基督教的全部印象。

我鄉的基督教堂，很不討老歲人歡喜，雖說每年至少一次分發麵粉奶粉，神父修女也都和氣隨緣，但是，老歲人經常這麼：排隊等吃食，到底像乞者。所以，儘管穿黑袍的神職人員登門告知發放食物的日期地點，到時候硬著頭皮、神色尷尬前往排隊的，總是那些家中有一大堆手口的貧戶。

我幾次見過發放麵粉奶粉的場面，神父修女真是客氣，跟每個人問這問那，居然都用的是閩南語，他們用緩慢的、八聲不分的音調說：信耶穌的人有福喔！耶穌愛世人喔！有閒來做禮拜喔！……卻是，鄉人喜歡這麼開玩笑：信啥麼？信麵粉教啦！

說是這麼說，鄉裡人倒是沒有誰取笑誰去領麵粉奶粉。那是個困苦的年代，小孩子三天拿得到兩角零錢算是很受疼的，白心番薯一台斤四角，甘蔗一台斤三角，差一點的兩角也賣，鈔票最大面額是十元，新衣服一年買一次，內褲就是外褲，外衣就是內衣，補了又補，節儉嘛，那年頭大家都節儉，節儉得麵粉袋都拿來改做成衣服。

你想想看，那種只求吃飽穿暖的年代，我們怎會知道有什麼耶誕卡片？記憶，見到耶誕卡片大約是上了初中以後，在鄉裡的基督教堂牆壁上看到的。卡片上，一個外國女人抱著一個娃娃，娃娃身邊有鈴子、紅花，卡片下方有一行中文，寫的是「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我很納悶，天上聖母媽祖娘娘生日叫做聖誕，玄天上帝誕辰也叫聖誕，耶穌幹什麼也聖誕？跑去問老師，老師說，反正都是聖靈誕生，統統是聖誕。

可是，基督教堂的神父不同意有其他聖誕。我讀初三那年冬天，有一次，坐在教堂的階梯上和神父聊天，他用中國話告話我，除了耶穌之外，世上沒有真神。我雖少不更事，可也沒信他，只覺得這太不寬容，要讓我這個從小拜天拜地拜祖宗拜諸天神佛的人相信，世上只有一個神，簡直比挾阿里山越過台灣海峽還難。不過，神父很有禮貌，他給我好幾張耶誕卡片，我收下了，我說：「耶誕快樂！」他說：「聖誕！聖誕!」我說：「耶穌誕辰快樂！謝謝卡片！」他說：「上帝原諒你的調皮！」

為了答謝，往後三年，我都寄耶誕卡片給神父，直到我將離鄉北上，在路上碰到他，他還不忘對我說：耶穌上帝等你回頭。我哈哈大笑，拿出玄天上帝的香火袋給他看，我說：「上帝對上帝！」他說：「上帝原諒你！」我說：「沒關係！」他張口不言，搖搖頭就走了。

　　北上就學，多少讀了一點書，我從書中得知，當年基督教會發放的麵粉奶粉，其實是用來餵豬的，不免心中戚戚然。可是我想回來，在那種有人沒得吃的年代，神父修女毫不驕氣的發放食物，畢竟是一番善意。而那個會講國語、閩南語的神父，一直沒有離開我鄉，他大概打算奉獻到底了。每年年末，我總會想起他，也想寄張賀卡給他，可是，每回我到書店看耶誕卡，幾乎每一張都寫著「聖誕快樂」，我就想，算了，內心遙祝也一樣。

　　我是真心遙祝的。老歲人常說，受人一飯恩，心中常感念。當年，我也吃過基督教的麵粉奶粉，印象中，味道還差不多，也很能飽肚的。

原載《東方》書訊第六期　75.12.
收錄於《心情兩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