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靠操體能和罵三字經過活的大老粗著迷於文學，一直是個令人難以啟齒的小秘密。

「什麼？！幹譙也可以寫成文章喔？我看你出錄音帶卡好啦，全國部隊都可以用，F開頭的那幾句連美軍都嘛聽有，可以去伊拉克打仗呢。」

可以想見，那些一同鬼混、不求上進的王八蛋同事知道了我這秘密，準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地黑白譏刺，就像我初去教會作禮拜時，立刻有人宣佈「上帝完了」一般。

但是，山上海邊出操做工的漫漫歲月中，除了喝酒打屁之外，好歹總要找些排遣寂寞撫慰心靈的事情做做嘛，你說是不是，大老粗也有話要說有屁要放有屎要拉有砲……，算了，那些爛人，沒水準，害我火氣又上來，不與他們計較。

去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竟然闖進一圃文學的花園─阿盛老師的寫作私淑班。

那時，演習正熾，雖然沒有砲火，但總轉戰各地推演開會。有個假日，留守營區，翻到一張舊報紙，中國時報，這玩意我家沒有，平時絕看不到，且在忙碌的節骨眼上，快忘了報紙的長相。就那次留守，那麼一則角落的消息，那麼個名聲震動上下港的作家，那麼近的地點，總總巧合，使我興奮地撥電話報名時，聲音都還有些顫抖，輕飄飄地踏進這畝園地。

忙碌依舊，開課那天下午從桃園趕回駐地，回到家，再騎車循址找到老師住處，坐定，聽老師沉沉的嗓音講起開場白，驚險愉快地衝過頭一關。

初級班的課一週二天，但我一週只有一天外宿，更別說那陣子還要上山演習，怎麼辦呢？也只能靠著請假或不可告人的方式遲到早退上一次算一次。近乎奇蹟地，課程結束時，竟還讓我混到一枚代表全勤獎的銀幣。每一堂課都是驚奇。

大老粗投身於藝文天地，內心十分忐忑，一來年紀不小，早已過了文藝青年的階段，難免怕人訕笑；二來粗魯，生怕一不小心，不堪入耳的口頭禪脫嘴而出；所以，每回上課前總要動心忍性一番，告誡自己少開口，以免洩底。上課後心情方才篤定，同學們互相自我介紹後發現，臨老入花叢的善男信女不少，譬如有點遲暮的美女、資深的專業護士、甚至還俗的尼姑，老師的號召力果然驚人；後來又加入年輕的俏麗醫生、長年修馬路的老大哥、眉清目秀的大陸妹、已做阿嬤的妖嬌老闆娘、文化局的替代役官員、長的像猴子的（天）狼、和陪老婆一起讀了好幾次終讀完一期大力虎寶貝，哇靠，真是五花十色相，多一個假唰的老粗根本不算什麼。

來的人都熱愛文學，但不知讀文章講心得卻是那般痛苦，常常講了半天老師同學霧剎剎，連自己在說什麼都搞不清楚。所以每回課一開始大家總是你看我我看你謙讓一番，只有在吃喝聊天和向老師狗腿時特別賣力。一次老師火了，好吧，你們不講，我講，整整二個多鐘頭他一人包了，聽得眾學子面色慚惶，心底卻暗爽，心想以後都這樣多好。但沒那麼好的事，老師豈是汎汎之輩，容得你呼嚨，大家還是得看得說。一回讀到陳列先生的＜無怨＞，有位同學嘆口氣，意有所指地唸起一段：「人生當中的確會有若干無言以對的時候…」老師當即指著同頁另一段內容：「幸福不是一切，人還有責任…」大家都被打敗了。

後來還要繳作文，讀同學的文章後評論，不懂也得裝懂。還好班裏面的大陸妹很是要得，大概以前幹紅衛兵時就搞過這一套，對在地的人事文物書籍吃喝樣樣瞭若指掌，意見超多，上課不會冷場。她連老師的文章都有意見，我們當然更不敢得罪她，免得上課難看，七拼八湊弄一篇作文就已經很累人了，再被九刀十剮地淩遲不更加難過。不過最厲害的莫過於大力虎，他在繳作業時總能找出正當理由不來，作文順理成章免繳，好不容易繳了一篇「有老婆真好」，卻見滿紙自己的辛酸遭遇，沒發現他老婆到底好在那裡，我們也只好不知所云的跟著胡謅。

歡樂時光就在不知所云中悄悄走過，我也在呼嚨中力求長進，潛移默化中，老實說，照照鏡子，好像真的有點文藝氣息了，不錯不錯。繁花照眼中，大老粗要準備脫胎換骨，蛻變成「文藝中年」了。


二○○三年四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