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24 02:03:58阿盛

【得獎作品】前所未聞的歌 ─ 李志薔

歌聲從小小的竹寮奔溢而出,像一批批流竄的精靈,擎著歡樂的音符,嬉盪在雨霧的山谷之間。隨著潮浪般湧迴的旋律,老老少少幾十個學員正結成一條蜿蜒的長龍,蹈踏著蹣跚的舞步。他們臉上都掛滿了笑,一面熱情地擺動手腳,一面用新學、不太靈光的語調唱和著這陌生的歌謠。每個笑容都是純真而坦白的,觀景窗裡放大得很清楚。

帶頭的魯凱族長用渾厚、低沈的嗓音唱出對先靈的崇畏與敬謝。她黥墨的臉昂然注視遠方,時而吟哦,時而高聲呼喚,那腳下繽紛的步伐便奇妙地有了節慶的意味。唱和的歌聲析入滂沱的雨中,和群山互撞,發出深長悠遠的迴響。天地彷彿也起了共鳴。我終於禁不住眾人的邀請,於是放下相機,尋了個機會加入他們的踊舞。

黃昏這場突來的暴雨,把我們困鎖在霧臺山腰的小竹寮裡。竹寮三側高山環護,直削而下是隘寮北溪卵石嶙峋的澗谷。隔岸遙望,井步山雲霧蒸騰,雷電奔馳疾射,彷彿天際正進行一場魔幻的焰舞。雨滴如珍珠般彈落、迸碎,敲出一串串嘈嘈切切的轟響。文明好像很遙遠,被阻隔在重山峻嶺之外。

旅遊的行腳確實將我們遠遠帶離文明的屬地。一路走來,車行繞過海天遼闊的蘭陽平原,穿越嶔崎偉麗的花東縱谷,接連拜訪幾個民風純樸的古城和客家小鎮,感覺時間之河彷彿也隨著地理情境的推移逆流而上。如今,在層層雨幕的錮鎖下,我們置身在這荒僻多溼的叢林裡,透過生澀的歌詠舞踏,感覺一種人情的暖意便在這樣的手足牽連之中悄悄地流傳開來。百十年來的歷史恩仇遠離了,擺在眼前再無所謂族群間欺壓或掠奪之類的爭議;代之而起的是種跨越藩籬的親近感。有些陌生,又分明帶點神祕的意味。

然而,對於眼前這群來自都市的教授、商人、小主管和家庭主婦來說,旅行所賦予的「開發潛能」的目的是否因此而達成?想當初,他們必是懷抱著某些積極的企圖,並且不免時時盤算著經濟效應或投資報酬率之類的問題吧;如今我不知道他們沈甸甸的背包裡各自帶回些什麼;但我相信,這至少該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此番隨團攝影是個意外。突然接到基金會朋友的邀請,原來對這類朝聖式的觀光旅遊並不是很感興趣的;然而令我產生好奇的是︰那個來自國外的精神導師--她同時也是心理學博士、教育學家--如何會選擇以台灣本土文化和歷史做為教材,引領這些學員開發心靈的智慧與潛能?甚至我懷疑,那些早已被電視與文字媒體大量複製、並且馴化了的風土名勝,能夠為人心帶來多少啟悟?

我承認到現在為止我還對這趟旅行的意義抱持某種程度的懷疑。甚至,起初我是以嘲諷的姿態來看待整件事情的。我寧可聽她大剌剌地講述當年在太空總署如何利用催眠喚起登陸月球的太空人回憶沿途所見的景象;或者如何教育一個介於天才與白癡之間的兒童用「感覺」算出客廳的面積。那種令人驚嘆的經驗,透過浩瀚的宇宙以及偉大事物所誘發的震撼,毋寧才是幫助人們體悟靈魂之謎的力量吧。然而五天以來,她充其量只能算是個稱職的「詩人」。每到一個景點,她總像無知的孩童般詢問它的歷史與背景,然後即興吟一首令人恍惚的詩。只告訴我們要細心聆聽。

就像現在,她坐在石凳上,靜靜看著這魯凱族青年捏塑手中的陶壺,眼神專注於那手指起落間的力道與美感。那湛藍的眼珠時而瞅視,時而凝睇,彷彿可以從他粗礪的手掌和觸鬚般靈活游動的指法中看到什麼;或者從那完全投入的肅穆神情裡讀出他內心流動的情感。然而,她只是埋頭做些筆記,偶爾提出一些疑問,語氣裡隱含著崇敬與鼓勵的意味。年輕的陶藝家彷彿也領受到了,報以羞赧的微笑。

三十歲的原住民藝術家,二年前放棄醫學院的學位,毅然回到故鄉,獻身於那即將失傳的古陶壺製造技術。如今,他利用家鄉特有的砂土成功地保存了仿古的技藝,並致力於創新各式魯凱神話衍生出來的現代作品。於是,那背後的故事與傳說,此刻聽來,就更加美麗而動人了。我不確知這股強大的驅力來自何處;不過從觀景框裡滿足的笑容,我隱約可以捕捉到,他那溫熱的手掌撫觸泥土時所傳達的,關於認同、歡喜、親密與愛的感受。

這笑容不禁令我聯想到四天以前,我從一個慈濟小比丘尼身上獲得的相類的印象。

她負責接待我們,灰褐的粗布僧服掩不住正值花樣年華的修長體態,潔淨的頭顱襯著娟細的五官,宛如一株出塵的蓮花。我著實訝異於她洪亮而爽朗的笑聲,像陽光般毫無掩飾地拂照在每一個人身上;更令我懷疑的是︰她那一口流利的英文以及天真活潑的舉態,完全超乎出家人應有的釘板和嚴謹。然而,當我在慈濟醫院,看見她用同樣純潔的笑容撫慰一個癱瘓的病患;或者,當她坦率地告訴我們如何利用深夜苦讀英文,為的是向外國友人宣揚慈濟志業的時候,我的愧疚感就莫名奇妙地來了。

那一整個下午,我幾乎完全震懾在這樣單純的感動裡。於是,我只能偷偷按下快門,像是作為某種補償,或是決心留下這記憶中永恆的一粲。

如今,我的底片裡仍鮮明地烙印著這類令人怦然心動的臉孔︰「靜思精舍」旁正彎身耕作的比丘尼,瓦屋邊圍坐著縫織布鞋、製作蠟燭的在家眾,或者醫院迴廊裡耐心攙扶一個重症病患的師姐……,通過微風送拂的渺渺梵唱、通過菩提樹頂灑落的陽光和篩過窗櫺的輕柔暗影,她們的形貌以及舉手投足的動靜之間,便逐漸和周遭的寺堂、庭園、苗實、稻秀恬適地交融在一起了。那些臉孔之所以給人異樣的感覺,並非由於任何昂揚的表情,或是深刻的輪廓;反而是在無限的靜默中所傳達出來的一種動人的力量。

甚至,有時候我會覺得,這些面孔是幾日來我所看見最美麗的風景。

歡呼聲中,族長送來傳統節慶的食物,吆喝大家過來以手就食。綠色荷葉包裹的長條粿粽散發著自然香甜的氣味,配上熱騰騰的野芋,以及甘醇溫喉的小米酒,讓人有一種通體舒暢的醺然。飯後,三、五個人圍坐成圈,或品茗,或者各自聊著童年往事,感覺心情在滂沱的雨瀝中逐漸溫潤、清明起來。我恍惚聽到女詩人吟詠的詩詞,模糊的聲調逐漸被潮浪般的雨嘯所覆蓋,慢慢滲出唧唧蟲譟和嘓嘓的蛙鳴。然而彷彿又不僅止於此,再細辨,紛沓而至的是雨水拍打樹葉的窸嗦聲;谷底溪澗的湍流聲;泥土吸收水分的滋滋聲;以及禽鳥在撲翅、花蕊在綻放的細微音響。那番情景,就好像天地瞬間從猛爆的騷亂裡迸出箏弦齊鳴的交響樂,然後漸漸顯露秩序,進入主題繁複的延續與開展。

這樣壯闊的聲浪讓我思憶起昨日,站在「鍾理和紀念館」前眺望山嵐的景狀。

午後的大雨來得沒有一絲徵兆,頃刻便如瀑布般急瀉而下。那美濃小鎮特有的人形山脈、蔥綠的稻田、竹林以及幾欲頹圮的城門、菸樓,彷彿一下子全浸漬在氤氳的水氣裡了。薄霧從地面蒸騰而上,濡染漫漶。轉眼間,這作家筆下歌詠的城鎮和山水,便如同漸層般淡出灰濛濛的遠天之外,只餘幾間錯落在山邊水湄的棗褐色三合院落,還在視線裡若隱若現。整個景象猶如一幅圓潤遒勁、氣勢磅礡的潑墨。

我回頭看見已故作家年邁的太太,正以她微顫的雙手撫拭著館內的櫥窗,溫柔的眼神卻望向遠方的某個角落,彷彿是在對話;或者是在祈禱。我不確知,此舉對她而言有任何意義;然而當,我凝視她瘦小的背影,或是聽她那繼承父業、白髮殘疾的兒子以堅毅的語調描繪作家的一生,及其對這片土地的熱愛的時候︰透過文字、透過想像、透過當下的聲音與氣味,彷彿便真能從蒼茫霧靄中窺見作家煢孑的身影。恍惚間,那傳聞中作家淒美的愛情故事與堅韌的生命情操,便以一種奇妙的姿影躍然在這片文學原鄉,並且和眼前蒼潤的天地緊緊地契合在一起了。


類似奇妙的經驗也發生在旅行中途,我們參觀台南「東嶽殿」民俗祭典的時候。

斑駁的寺廟蜷縮在古城高樓環伺的窄巷之間,迎面而立的是森嚴鬼旗與琳琅饗禮。樑柱間繚繞的香煙和環壁猙獰的鬼差,恍惚間,便讓人有了陰羅冥殿的幻覺。廟壇上,紅頭師公正吹著驅兵的龍角,搖起祛鬼的帝鐘,為逝去的亡靈招魂引路。我們側身從伏拜的信眾中走過,背後傳來的是幾聲隱隱約約、不成音調的啜泣。雨絲穿過天井落著,焚燒紙錢的火光抖著魅舞,餘燼散竄在腐燜的空氣中,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

我在陰溼的迴廊裡看見幾個年紀不大的婦女,雙手緊握著入乩的靈媒,偶爾低聲探問,或是虔誠呼喚,表情隨著老靈媒音調的起伏而顰蹙或舒展。從她們認真而急迫的眼神,我感覺那是一種對已逝親人的思念,以及對先人和鬼靈的崇敬態度。甚至,到後來我相信,這些動作、這些行為,無非是要化去她們人生歲月中隱忍著的惶惑與不安罷了。

然而這些應該無干知識,並且無關痴愚的吧。如果我們斥之為迷信,或者視之為陰森恐怖而股足惴慄,誠然是因為我們不夠了解她們和自己。在生命承受時間重量的時刻,所有的躍昇與殞落、蒼涼或輝煌,終將變得啞口無言;更重要的,該是心靈的交流和安慰。

這些經歷,不由得令我對自己先前的偏執感到羞愧。回憶旅行的初始,面對熟悉的土地、熟悉的風俗與民情,我嘗閃過一絲鄙視與不耐。那些被商業媒體浮濫報導、並冠上造作的「懷舊」與「異國情調」之類的風景圖像,早已深化在我的意識裡;甚且虛矯地自以為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如今,旅行為我開啟另一道窗口,當我們真心走入這個時空,嘗試用謙卑的態度去和它們產生對話的時候,也許才會發現︰原來,島嶼上的人們是這樣生活著的。許多我們周遭認為理所當然的事物,背後,竟存在著如此豐沛的生命能量。

於是,當我再細細回想︰火車穿越蓊鬱遼闊的蘭陽平原或者層巒疊障的花東縱谷時;當我們徒步走過瑰麗的海岸線或是寧靜的小村鎮時,心情的領受便不只是山、河、草、木所展現的生機與美感而已。那些記憶裡的城郭遺址、宅第書院;那些樸拙的陶壺瓦甕、歌舞祭典,彷彿一步步引領我走入先民的時光隧道之中,親炙這塊土地上曾經活過的魂靈。透過接觸、透過親近與融入,風景便不僅是風景而已,更多的是情感的發現與召喚。

夜幕低垂,雨霽的山谷浮現水洗般墨藍的天空,星子在晃漾的夜空中游移,閃爍著顫顫的光影。小竹寮內,學員們早已一個個緊挨著身體,和衣睡去。入夜的山谷變得異常空靈,微風沙沙吹過葉隙,蟲聲從墨色中逐漸滲透出來,空氣裡瀰漫著花草和露汁香甜的氣味。我聆聽著,徜徉著,彷彿又回到母體子宮,重新記憶起那業已遺忘的親密的感覺。

女詩人問我們聽到什麼?那天,站在「八仙洞」旁一處人跡罕至的海邊岩洞裡,她要我們閉目冥想。

我想起來了:風正呼嘯著鑽過曲折的岩縫,迴湧的浪濤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海鳥在振翅疾飛,漁船在噗噗作響,還有一些輕揚的魚躍和絮絮的人語……,那是一首我前所未聞的歌。


本文曾獲 第一屆長榮寰宇文學獎 入選(1998)
刊載於1999.5.6 中央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