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16 13:40:17阿盛
【阿盛】風繫澎湖情
對澎湖我有特殊的情意。所謂「特殊」，由因我在那裡領教過東北季風的厲害，從一個年尾到另一個年尾，其間整整兩個冬季，都在「寒窯」中縮頸縮手的度過。
寒窯，冬季裡的澎湖，即使是鋼筋水泥造的房屋也會成為寒窯，被我們稱為「特攻隊神風」的風自所有的隙處直刺而入屋中，夾著沙或細石粒。兵寮內規定不得舉火，有三幾次，一些同志－－有志一同想退伍想得快瘋掉那同志－－取爐生火，結果都在三幾分鐘內被濃氇嗆得差點瘋掉而緊急澆熄。老士官為此罵「八字經」，吼了一陣子，居然說出一句很斯文的成語，他說，這樣胡搞簡直是「引火自焚」，膽大的同志－－同樣沒有在大學聯考中實現任何一個志願那種高中畢業的同志－－就故意問了：請問班長，什麼叫引火自焚？老士官說不上來，舌頭似乎打了中國結，嘀嘀咕咕講了很多單字，有人忍不住笑出聲，於是以「牙齒白」的罪名罰站衛兵。
站衛兵是人類史上最令人笑不出來的事情之一，尤其是在「神風」狂掃的時候。那時候，我年少不得志，落寞寡合，以是被認為屬於不苟言笑型的人－－就是不跟狗以外的動物說笑話那一型的人－－，閒暇我自啃書，逗狗嬉戲，輪值衛兵則默誦蝰弦、余光中、鄭愁予諸人的新詩，或幻想風中的野菊乍然全部開化、揣思在夏陽下的藍色海岸游泳……。
藍得無詞形容，澎湖夏季的天空與海水都藍得難以形容，若是不出操、做工，真可能會忘了身在軍營。我是「人在曹營心在漢」，但是，要回到「蜀漢」－－就是「大學」的代名詞－－，須得熬完七百三十個義務役日子，同時，也得流出不計其數的「暑汗」。
出操猶是可忍，做工等如天譴。澎湖少大樹，我們奉命種植小樹，挖坑挖水溝，太陽好像就在距頭頂兩公尺處，汗滴鍬下土，粒粒皆辛苦。此際最盼望的就是賣冰水點心的蒙面女郎出現。
蒙面女郎總會適時出現，不論來風來雨來暑氣，不論在隘機場、林投公園、風櫃村道，她們都會騎著腳踏車靜悄悄來到工地。靜悄悄，確實是，花巾蓋頭包臉，只見眼睛，大頭兵圍上去，七嘴八舌，女郎雙手取物接錢，極少講話，多數連哼聲都沒有。
有一陣子，在風櫃村挖水溝，休息時，眾兵跑到風櫃洞中的岩石上避暑，那個眼睛很清明的蒙面女郎來了，她提著一大袋東西走下，照例做生意。幾個同志－－可以由為人行事見出同是沒什麼正經志氣那種同志－－開始惡作劇，說許多不乾不淨聽了會病的話，目的是要女郎解下花巾。我坐在岩石上，愈聽愈覺天氣熱，其實洞中非常清涼。
清涼一下嘛、包那麼緊太熱啦、給我們看看臉好不好？……眾人一句接一句。我是代理班長，是第九十幾品官，平時根本不願管人，但眼見女郎惶急搖頭搖手，眼露慌色，又無由脫身，我連喊數聲「喂」，然後說：別為難她吧，何必呢？
接下來有三兵為難我，明顯要挑戰，正鬧著，女郎開口了，眾人閉嘴。女郎說什麼，聽不清楚，可是動作很清楚，她望著我約五秒鐘，徐徐解下包草笠的花巾，再解下包頭臉的花巾。我明白她要為我解困，卻不明白那些吵著要她解巾的人何以說得出「啊，不漂亮」這句話。
話說出口，覆水難收。女郎匆匆戴上草笠，提起大袋，轉身跑跳而上，騎車離去。
就為這件事，我和三個非同志差點就不能回台灣去，因為我和他們狠狠打了三次架。一次在風櫃洞現場，一次在回營房途中，一次在四人禁閉廁所三天「出關」後，連長大怒，聲言再打一次就全部送軍法處，我們這才相忍為國－－為了不延長國民兵役義務期－－，直到順利退伍，都沒敢再度交手。
我退伍，考上大學，於是不再不苟言笑，很快樂的讀了四年書，也很快樂的玩，甚至偶爾會很快樂的回想行伍的日子。畢業後，留在這個垃圾比人多的台北，上班、寫作，雖不怎麼快樂，卻有一丁點收穫，十幾年來寫了十幾本書，沒有成為什麼國家棟樑，也沒有想過要拯救什麼苦難同胞於水深火熱之中。倒是在被稱為「作家」之後到處演講，努力勸學生多接觸文學藝術，我經常對學生說，這年頭，鋼筋水泥夠多了，若不接觸文學藝術，很可能會成為「鋼筋水泥腦袋」的人，這種人是沒什麼情意的，一旦掌權使威風，厲害得很，台北政治、商業等等圈子裡，隨手一撈就有一籮筐這種人。
五月天，我從台北飛到澎湖，為該地文化中心舉辦的第一屆周末文藝營助陣，重回舊時當兵處，心中感受頗多，學生與主辦者的熱情真摯，恰如澎湖的天人菊，很自然的開放。我和亮軒、焦桐、楊明三位寫作同志歡暢玩了個夠，還到風櫃洞去，如今那裡多的是遊客與保麗龍塑膠袋，只不見賣冰水點心的蒙面女郎。
站在洞中的岩石上，我思想起當年那幾個為難蒙面女郎的人，不免我心有所牽掛，不知他們是否娶了漂亮的妻子？又且，他們的女兒是否漂亮？當年他們嚴重傷害了一個奔波忙碌只為賺取些許生活費的善良女孩，肯定她有流淚，自卑自嘆，也許至今不忘。我幾乎從未對人存有惡意念，不過，我在清涼的洞中突然生出壞念頭，希望昔時那幾個刻薄蒙面女郎的人妻子女都不漂亮，如此他們或許能深刻覺察自己往日的粗魯不仁，也或許可以體認什麼叫「引火自焚」，引火自焚的另一種解說是自作自受，報應不爽，他們若能因此明白損人自尊無可彌補，當知寒冰語鋒賽過澎湖的東北季風。
作別澎湖前夕，我們拜訪趙二呆前輩，他說澎湖有六寶，海天風沙樹石。聽其言，我一時無言，無言是因為如今時空心境大不同故時，忽然有悟，老天獨厚的給了澎湖特殊風景，它就像海上一盤打散了的翡翠，東北季風可以使它暫時成為寒窯，而翡翠還是翡翠，世上本無十全十美的翡翠，是吧？
我在想，將來某個冬日，我該到澎湖去，好好跟「神風」拚一下，大城生活十幾年，人性之瘋見識已不少，都未縮頸縮手過，大自然的狂風至多凍冷了皮肉，二呆云：澎湖的風「風味十足」好，改日專程再去領教「風情」。
原載：《人間副刊》８０．６．２
收錄於《心情兩紀年》
寒窯，冬季裡的澎湖，即使是鋼筋水泥造的房屋也會成為寒窯，被我們稱為「特攻隊神風」的風自所有的隙處直刺而入屋中，夾著沙或細石粒。兵寮內規定不得舉火，有三幾次，一些同志－－有志一同想退伍想得快瘋掉那同志－－取爐生火，結果都在三幾分鐘內被濃氇嗆得差點瘋掉而緊急澆熄。老士官為此罵「八字經」，吼了一陣子，居然說出一句很斯文的成語，他說，這樣胡搞簡直是「引火自焚」，膽大的同志－－同樣沒有在大學聯考中實現任何一個志願那種高中畢業的同志－－就故意問了：請問班長，什麼叫引火自焚？老士官說不上來，舌頭似乎打了中國結，嘀嘀咕咕講了很多單字，有人忍不住笑出聲，於是以「牙齒白」的罪名罰站衛兵。
站衛兵是人類史上最令人笑不出來的事情之一，尤其是在「神風」狂掃的時候。那時候，我年少不得志，落寞寡合，以是被認為屬於不苟言笑型的人－－就是不跟狗以外的動物說笑話那一型的人－－，閒暇我自啃書，逗狗嬉戲，輪值衛兵則默誦蝰弦、余光中、鄭愁予諸人的新詩，或幻想風中的野菊乍然全部開化、揣思在夏陽下的藍色海岸游泳……。
藍得無詞形容，澎湖夏季的天空與海水都藍得難以形容，若是不出操、做工，真可能會忘了身在軍營。我是「人在曹營心在漢」，但是，要回到「蜀漢」－－就是「大學」的代名詞－－，須得熬完七百三十個義務役日子，同時，也得流出不計其數的「暑汗」。
出操猶是可忍，做工等如天譴。澎湖少大樹，我們奉命種植小樹，挖坑挖水溝，太陽好像就在距頭頂兩公尺處，汗滴鍬下土，粒粒皆辛苦。此際最盼望的就是賣冰水點心的蒙面女郎出現。
蒙面女郎總會適時出現，不論來風來雨來暑氣，不論在隘機場、林投公園、風櫃村道，她們都會騎著腳踏車靜悄悄來到工地。靜悄悄，確實是，花巾蓋頭包臉，只見眼睛，大頭兵圍上去，七嘴八舌，女郎雙手取物接錢，極少講話，多數連哼聲都沒有。
有一陣子，在風櫃村挖水溝，休息時，眾兵跑到風櫃洞中的岩石上避暑，那個眼睛很清明的蒙面女郎來了，她提著一大袋東西走下，照例做生意。幾個同志－－可以由為人行事見出同是沒什麼正經志氣那種同志－－開始惡作劇，說許多不乾不淨聽了會病的話，目的是要女郎解下花巾。我坐在岩石上，愈聽愈覺天氣熱，其實洞中非常清涼。
清涼一下嘛、包那麼緊太熱啦、給我們看看臉好不好？……眾人一句接一句。我是代理班長，是第九十幾品官，平時根本不願管人，但眼見女郎惶急搖頭搖手，眼露慌色，又無由脫身，我連喊數聲「喂」，然後說：別為難她吧，何必呢？
接下來有三兵為難我，明顯要挑戰，正鬧著，女郎開口了，眾人閉嘴。女郎說什麼，聽不清楚，可是動作很清楚，她望著我約五秒鐘，徐徐解下包草笠的花巾，再解下包頭臉的花巾。我明白她要為我解困，卻不明白那些吵著要她解巾的人何以說得出「啊，不漂亮」這句話。
話說出口，覆水難收。女郎匆匆戴上草笠，提起大袋，轉身跑跳而上，騎車離去。
就為這件事，我和三個非同志差點就不能回台灣去，因為我和他們狠狠打了三次架。一次在風櫃洞現場，一次在回營房途中，一次在四人禁閉廁所三天「出關」後，連長大怒，聲言再打一次就全部送軍法處，我們這才相忍為國－－為了不延長國民兵役義務期－－，直到順利退伍，都沒敢再度交手。
我退伍，考上大學，於是不再不苟言笑，很快樂的讀了四年書，也很快樂的玩，甚至偶爾會很快樂的回想行伍的日子。畢業後，留在這個垃圾比人多的台北，上班、寫作，雖不怎麼快樂，卻有一丁點收穫，十幾年來寫了十幾本書，沒有成為什麼國家棟樑，也沒有想過要拯救什麼苦難同胞於水深火熱之中。倒是在被稱為「作家」之後到處演講，努力勸學生多接觸文學藝術，我經常對學生說，這年頭，鋼筋水泥夠多了，若不接觸文學藝術，很可能會成為「鋼筋水泥腦袋」的人，這種人是沒什麼情意的，一旦掌權使威風，厲害得很，台北政治、商業等等圈子裡，隨手一撈就有一籮筐這種人。
五月天，我從台北飛到澎湖，為該地文化中心舉辦的第一屆周末文藝營助陣，重回舊時當兵處，心中感受頗多，學生與主辦者的熱情真摯，恰如澎湖的天人菊，很自然的開放。我和亮軒、焦桐、楊明三位寫作同志歡暢玩了個夠，還到風櫃洞去，如今那裡多的是遊客與保麗龍塑膠袋，只不見賣冰水點心的蒙面女郎。
站在洞中的岩石上，我思想起當年那幾個為難蒙面女郎的人，不免我心有所牽掛，不知他們是否娶了漂亮的妻子？又且，他們的女兒是否漂亮？當年他們嚴重傷害了一個奔波忙碌只為賺取些許生活費的善良女孩，肯定她有流淚，自卑自嘆，也許至今不忘。我幾乎從未對人存有惡意念，不過，我在清涼的洞中突然生出壞念頭，希望昔時那幾個刻薄蒙面女郎的人妻子女都不漂亮，如此他們或許能深刻覺察自己往日的粗魯不仁，也或許可以體認什麼叫「引火自焚」，引火自焚的另一種解說是自作自受，報應不爽，他們若能因此明白損人自尊無可彌補，當知寒冰語鋒賽過澎湖的東北季風。
作別澎湖前夕，我們拜訪趙二呆前輩，他說澎湖有六寶，海天風沙樹石。聽其言，我一時無言，無言是因為如今時空心境大不同故時，忽然有悟，老天獨厚的給了澎湖特殊風景，它就像海上一盤打散了的翡翠，東北季風可以使它暫時成為寒窯，而翡翠還是翡翠，世上本無十全十美的翡翠，是吧？
我在想，將來某個冬日，我該到澎湖去，好好跟「神風」拚一下，大城生活十幾年，人性之瘋見識已不少，都未縮頸縮手過，大自然的狂風至多凍冷了皮肉，二呆云：澎湖的風「風味十足」好，改日專程再去領教「風情」。
原載：《人間副刊》８０．６．２
收錄於《心情兩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