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11 19:24:15阿盛

【合集】車窗外的童年 ─ 高千智

晌午風中,列車外的世界像卡通影片快速倒帶,毛絨絨的松鼠和翠綠的森林化成七彩糖果線條,黏膩地渲染著兒時的點點滴滴……。

紅色是年夜桌上鮮嫩的雞腿燒烤香,橙色是烈日下阿爸揮汗的身影,黃色則是阿母臉上不變的彩妝。而綠色是榕樹下的清涼,掩著阿嬤家的天色中一抹藍,輕輕勾勒著山溝裡一瓢飲的靛色,這些,全都藏在充滿夢幻紫色的記憶裡。

好不好?還記得每回坐火車回阿嬤家時,都會問阿母好不好買汽水喝?阿母總回說不行!喝開水就行了。喝水!喝水!難得這一次去阿嬤家坐復興號……

於是小鼻子在小嘴上方反覆地吐出哀怨的二氧化碳,和在微涼的冷氣中飄飄然飛去,飛向視線所及的遠方。

方正的玻璃窗外頭,有著山腰上所沒有的樓房、田野與草原。當樓房漸漸從眼裡消逝,青鮮色的甘蔗田與綠油油的稻田便不時向他處黃嫩嫩的油菜花田招手致意,青翠的波浪在風的鼓動中肆無忌憚地左右起舞,舞出烈陽下圓滾滾、耀眼四射的光芒。

眼睛是很忙的!每次只要坐上火車,窗外的花花世界像強大的南極磁場,總能牢牢吸引著單眼皮下黑溜溜的眼珠子。北邊過去的風景是過去了,順著鐵軌南下,不斷的綠地與藍天不停地刷過眼簾,還來不及數清田邊究竟有幾棟矮房子、幾棵迎風搖曳的樹,影像就像突然模糊的卡通,再也來不及回顧無敵鐵金剛怎麼打敗壞人,終點站突然就到了。

其實,搭火車到阿嬤家的過程,說不上究竟愉快否。

記憶中,普通車上濃濃草綠色皮椅四周總充滿汗騷與悶熱空氣攪和出的怪味,而現在呼吸著送風口吹出的空氣,帶股冷冷的科技空調味,令人忍不住捉緊領口。對童年的我而言,能搭有冷氣的火車是一種幸福,就像能無止盡地吃著從阿嬤家旁邊那片田裏割來的鳳梨一樣,酸也無所謂。

想到阿嬤家的鳳梨,就想到獨個兒呆呆站在阿嬤家田邊,那個濃霧瀰漫的清晨。鳳梨頂上大剌剌的葉,就像是無數著硬挺綠衣的捍衛尖兵,在霧裡偷偷地操演打仗的技巧。好想好想望穿這鳳梨王國,也許能望著什麼,可望著望著,鳳梨田的範圍卻與身高成反比,當我再也不畏懼這些綠葉尖兵時,透天別墅也越蓋越多,硬生生阻斷望著鳳梨田沈醉想像的樂趣,想像被大剌剌的鳳梨葉刺到的感覺,好痛!

山上的家也有樹林,但只要想起阿嬤家那片矮林,那種緊緊跟在表哥表姊身後氣喘吁吁、好怕跟不上的恐懼感便油然而生。

那時最怕一個人留在矮林裏,尤其是在與之相連的竹林下,踩著地上沙沙作響、早已枯乾的竹葉片,好似鬼魅就隨行於後,嘻嘻笑著,心想是沒這回事,但小小心靈怎禁得起它淘氣的玩笑呢?於是,雙腳努力跨越林子裏的坎溝,喘息聲也隨著地平面起伏,突然發現弟弟妹妹的嬉鬧聲已漸行漸遠,看著強烈陽光穿透重重樹葉後只剩下如星點般的日光,更讓當時的我害怕,忍不住在心裡喊著,等等我!等等!

等,等到了阿嬤家,肚子就餓扁了!

一直記得不管怎麼哀求,阿母就是不願意買火車上的便當給我們吃。聞著隔壁座位飄來的滷蛋香,忍不住把鼻子給湊過去。火車上的便當是小時候可望而不可及的高級餐點,因此,當阿母破例買便當給我們吃時,那便當香味可從來沒忘過。半片醃黃瓜躺在被它浸黃的白米飯上,剖一半的滷蛋就在隔壁,幾條滾橘色的蘿蔔乾就在那幾乎蓋滿白飯的豬肉邊,而叫不出名的深綠菜葉正躲在豬肉下哈氣,哈的軟趴趴,還隱隱約約冒著香噴噴的白煙,燻著樂不可支的腸胃,心裡覺得能搭火車真好。

看著窗外不停移去的林林總總,總覺得自己好像飛了起來,不斷地與鐵軌外的景物擦身而過,也不斷地與記憶中的童年擦身而過。

除了對離鐵軌很遠的田啊樹啊屋啊有記憶之外,那些只有普通車才停靠的車站也常勾起我的回憶。

刻著歲月痕跡的月台或軌道邊的屋簷下,總會有一兩位穿著深藍色制服,頭上還戴著深藍色帽子的鐵路局職員,看著也在看他的我。迷你車站裡候車的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手裏拎的布包包裝的又是什麼?他們也要去阿嬤家玩嗎?小小腦袋瓜總想不透這些答案。

按理說,窗外既然這麼吸引人,三、四小時的車程應能滿足幼小心靈的好奇,可是,在晌午微風的吹拂下,列車外的景象總在距離終點還有一大半的路程時就已模糊起來,酸酸澀澀地闔上眼。

於是,晌午的風中,我在睡夢中與童年的我相會,一點一滴連成一線。



原刊 二○○一年六月十六日 〈人間福報〉 覺世副刊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