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11 19:22:06阿盛

【合集】觀舞 ─ 鄭麗卿

舞台上音符與輕煙漫飛,燈光隨節奏起舞,精於編織的塞爾特民族的巧手,幻化為聲光燈影的旋轉交錯跳躍。舞者輕快地飛跳出場,腳尖稍稍輕觸舞台便足以彈起身體飛騰起來。看來那麼容易輕盈,嘗試跳過的人都知道並非如此輕鬆的。

我不會舞蹈。我知道自己一定遺失了什麼。

曾經我也是愛唱歌舞蹈的快樂孩子,解了一題數學、造了一個好句子,非要哼哼唧唧幾句,蹦蹦跳跳一番不足以宣洩比得意還更多的快樂。多麼令人懷念的「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純真年代,不知道是我的快樂引人忌妒,還是「行止端莊」的女範制約,我單純的快樂終究在眾人不以為然的眼光中自我約束起來。

讀女中的時候,聯考的魔爪緊緊掐住咽喉,白上衣黑裙子旋轉不起青春的舞曲。幸好還有體育課可以跳跳土風舞。體育老師名為「鐵男」,他的蜂腰肥臀款擺起「水舞」、「沙漠之歌」,柔軟宛如隨音符形塑的QQ麻糬,再配上他全然陶醉的表情,惹得一班女生捧腹狂笑不已,暫且忘記如影隨形的考試壓力。那棵印度紫檀樹像極了瞇眼撫鬚的老公公,笑看一群掙脫束縛的青春女孩撒野,還不忘為我們搧幾把風呢。

舞台上清脆的踼踏聲,伴著鼓聲舞者抬頭挺著胸,恣意伸展肢體,凌厲的手勢,快意的頓足,全然的自信,我驚奇人的肢體原來是可以這樣奔放,可以這樣釋放,強悍而美麗。隨著熱烈的氣氛,血液打著拍子流竄我的身體,手和腳不自主地蠢蠢欲動,那一顆拘束多年的心啊,鼓聲像春雷喚醒沉埋的種籽,掙出土地,探出頭來要伸枝展葉。

在大學裡為了參加舞會,大家在熄了燈的宿舍裡學跳迪斯可、吉魯巴,左一右二,前前後後,忽然同學說:哈!你跳得像一根木頭在動啊!我正自得其樂呢,就像把踩著夜的絲絨的我,重重推入暗黑的泥淖,這句話嚴重傷害了我的自尊。我害怕笨拙的舞步再讓自己出醜,從此再提到跳舞,我萎縮一如被撩撥的含羞草。

曾經也在國父紀念館看「雲門」的表演,那是不知世事艱難的年紀,舞蹈也只是一場舞蹈罷了,一種視覺的新體驗,一番心情的翻騰。十年後結婚生子了再看雲門,再看「渡海」,忽然才懂了這一場舞。

先民搭上船隻,離去前頻頻的回頭,跪下來拜別皇天后土,我終於懂得那不僅僅是儀式,也不僅僅是舞蹈,那是連根拔起的痛楚。眼前浮現我的父母親、祖父母還有許許多多長年匐匍在土地上耕作的人們的身影。多少次與風雨的搏鬥,為搶救賴以生存的農作;男人為養家活口拚身捨命;女人為養兒育女忍氣吞聲;是怎樣的生活辛酸與生命莊嚴凝煉而成的身姿。我的眼淚是黑水溝上的狂風斜雨,掃得在風雨中飄搖的船隻模糊了前路。原來,肢體可以這樣表達情感和思想。

然而,我不會跳舞,我一定遺失了什麼。

舞台如此寬闊,小提琴手一邊拉琴,簡單的音樂,自在的舞步,一樣引來觀眾如潮的掌聲。

二年前一個秋日涼爽午後的星期六,去看誠品書店廣場的優人神鼓表演。在肺癆般公車的猛咳間隙,鼓聲咚──咚緩緩響起。一排兩排的機車警報器也顛狂地嚎叫。轟轟然的鼎沸市聲竟也沒有吃掉鼓聲。鼓者平常的面容,因為專注而顯得莊重,更具有一種動人的美。漸漸地我融入鼓聲,就像回到兒時鄉下的廟會、媽祖生大拜拜漫天蓋地而來的大鑼大鼓聲中。平凡單調得擰不出故事來的農村生活,唯有在節慶的時候,才會有這樣歡騰的,揮霍的,熾熱的濃烈氣氛。

一記一記的鼓聲擂醒單純的快樂的本性,雙腳也隨著節奏拍著拍子。神鼓隆隆,原舞者與鼓聲忘情地舞著,被禁錮的舞蹈精靈受音樂的蠱惑,引出我一股跳上舞台的強烈衝動。舞者走下台來邀請觀眾一起共舞,初時大家羞澀地往後退了退,終於有人拉著舞者的手跳上舞台去;我在心裡喊著自己:「上去!上去呀!跳呀!跳呀!上去跳呀!」

為什麼不上去呢?為什麼上不去呢?

到底,我還是輸給自己的怯懦,儘管內心暗潮洶湧,全身細胞騷動起來,都狂暴喧囂著我要跳舞,我要跳舞啊;而我只能站在原地懊惱又焦急,雙腳卻不能因此移動半步。當下我才清楚地明白,我的「遊戲」的性情一直都被抑制著,我誤以為聞歌起舞是輕浮不莊重的;因此我聽不到自己內在的鼓聲,從來沒有領略過狂奔的喜悅、盡興的舞蹈。我成了手舞足蹈的侏儒。

音樂戛然而止,舞者鞠躬謝幕。

觀眾瘋狂地爆出:安可!安可!我和大家一樣狂熱,卻無論如何也只會拍痛手掌喊不出一聲安可來。

我知道我一定遺失了一些什麼。



原刊 二○○一年四月二十八日 《聯合報》聯合副刊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