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31 18:20:34阿盛

【阿盛】乞食寮舊事

我要說個故事給你聽。也許,曾經你在什麼時候聽過什麼人說起類似這個故事的故事,然而,很可能你已遺忘或省記不周全了,因為故事中的人物祇是芸芸眾生中的小小世間女子、世間男子,平凡得連臉面都無法令人在腦海中意想清楚。我的故事,講的正是一個不起眼的人物,可是我說呢,這人間其實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神奇事,你見過千眼觀音麼?我的意思是,即使佛有千眼,所見無非凡人﹔再者,我的故事完全真實,你且注意,在這美言假語盈耳的現世,「真實」的言語不是輕易就聽得到的。你不忙罷?我來說個在我家鄉新營發生的故事。

新營,二十五年前它是個騎腳踏車祇需三十分鐘就能繞遍的鄉鎮,急水溪繞過它的南郊,從南郊的環溪路繞過短短的市街,轉個彎繞向嘉南大圳邊的小路,小路旁有大片的稻田果園﹔果園裡面有棟好業人的古式巨宅,緊鄰巨宅的是一列不會高過巨宅牆圍的泥土房子,此處不詳屬於何里何鄰,倒是有個檔案文書中見不到的名稱,鎮上無人不知,名稱為何?乞食寮是也。

乞食寮確曾在大清皇朝將臺灣雙手奉送給日本人之前住有許多乞食人﹔日本人據占臺灣,確然有些霸道,霸道得像是此地俗諺所云「乞食趕廟公」,卻是不曾用些精神在乞食寮,除了不時將乞食人當流氓抓去打屁股、關幾天,他們從來就不管乞食寮的一切,包括輔助改善生活環境之類。因此,直到臺灣光復,乞食寮仍然住有一些乞食人。

數不清乞食寮裏有多少人,不過,我數得清其中一戶人家與我家的戚親由緣﹔此戶人家家長姓黃名藤,黃藤的曾祖父與我的曾祖父是同科秀才,分別娶了同一家的兩姐妹,一百年已過,算起來黃藤大我三十歲而與我同輩,我呼他老藤哥。老藤哥的祖父與我的祖父都在日本人暗示鼓勵之下學會抽鴉片,我祖父命短,沒把田地全部抽光,這倒是福蔭了我們這些後生,老藤哥的祖父命長,長得在住進乞食寮之後好幾年才過世,自是之後,兩世於茲,雖早已不出外乞食,但困苦之狀,依舊如故。

故事從這兒正式開始。二十五年前,我剛進入小學,老藤哥的三個兒子與我同校,他們畢竟是讀書人的後代,成績非常的好,好得令我父親讚美也生氣,讚美是因為三個吃穿都不足的小孩那麼肯上進,生氣是因為我做功課不認真,有愧於我家門楣上高掛的中舉「文魁」橫匾。不過,我並不妒嫉,那時節,老藤哥座收買破銅廢鐵薄紙的生意,經常也為鎮上人辦雜務,往往放了學之後,我會自動幫他整理東西,或是與他的小女兒嬉玩,這個小女孩天生是福相美人胎,要不是一身破衣,打扮仔細後帶出門,誰都會誤以為其家必有不少銀錢。

賺錢真是辛苦,老藤哥天天推著一輛兩輪木板車道市街上去,嘴裡永遠喊的是:「壞銅舊錫嘸?簿子紙倘賣嘸?」偶爾他也收購古幣,在那年頭,人們認為古幣不值錢,賣出去還會覺得收買這物件大概類如種稻不放田水。木板車有時候經過我家門前,老藤哥總要進庭院問問,坐一會,他與我家人聊天,動作有點怪,口裏說著話,眼睛間歇地向上望,我慢慢才看出來,他不望別的,就祇盯著我家門楣,神情好似遇見久未謀面的交好人。祖母見到老藤哥,每回都要誇幾句,男孩讀書有出息囉,女孩標緻好命底囉,他沒有一次不裂開大嘴呵呵呵地笑﹔祖母請他做雜事,他不要拿酬金,祇央求祖母給些老錢,祖母與所有鄉下老歲人一樣,認定祇有可以買東西的錢才算錢,老錢箱裏多的是,取出來遞給老藤哥之後,老人家免不了嘀咕他,要這些祖宗物做啥?孩子讀書要花錢,為啥不要現世錢?久而久之,祖母再不問了,她當老藤哥是個窮得憨頭的怪人。

要說怪,老藤哥遠比不上他的鄰居大戶劉三升。劉三升住在深暗的古式巨宅裏,少有人見過他跨出那圓拱形的二道門,二道門外有廢水池,有大榕大鐵樹,通向大門的石鋪路荒草漫蓋,由大門外向裏瞧,眼力好的人見得到正廳前過道上方有一塊橫匾,兩尺高四尺長的匾上大大的兩個部分脫掉金彩的字「貢元」。劉三升的怪,怪在喜歡隔牆聲音震天地罵人,他專罵牆圍外住的那些人,用詞也怪。諸如「遊街王、亂亂走、撞墓壙」「乞食乞食,有米不會煮食」「祖先不成材,子孫落魄來」……之類。他還不斷請警察到乞食寮去看看,堅持要拆屋,理由是乞食寮的住戶占用他的圍牆做屋壁,爭之執之,沒得結果,於是,他換了方式,祇要有什麼垃圾棄物,一概丟到牆外人家屋頂上去。有句老話,說是「人窮氣短」,真確全有道理,乞食寮裏的人不曾對此提出一聲抗議,事實上,他們祇是窮,乞食的時代久已過去,就算祖先不成材,子孫未必就落魄來。

老藤哥的三個兒子可以證明劉三升的話錯了。我知道得極明白,大漢黃金書,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始終沒有落在第三名以外﹔二漢黃金契,拿獎狀好像老農抓住禾穗割稻子,熟手又不費力﹔細漢黃金約,與我童年與我一般身高,可碰上演算科目,我足足小他好幾歲並且矮他半個頭。老藤哥真心疼著兒子,他不贊成讓兒子拿書本之外的東西,不贊成讓兒子們玩得太野,不贊成兒子們跟他去走買賣﹔唯有一點,他很贊成兒子們來我家拜見祖母父親,他敬重父親不嫌厭窮人的個性,也樂意祖母獎賞他的兒子們。

就如二十多年前的閩南語電影銀幕上經常打出的字幕,「經過三年後」,推算一下,是二十二年前,黃金書初中畢業,考上新營中學,黃金契考上南新初中,黃金約翰我一樣念四年級。老藤哥婉拒了父親的資助好意,誰也不曉得他如何撐住那個有三男一女在學校讀書的家,即使是中等人家,用上買得到五百斤甘薯的錢去繳納中學一學期的學費,都會覺得心疼,初中學費大約買得到四百斤甘薯,合上兩個小學生,半年得交出一千兩百斤左右的甘薯,另外的雜費、吃穿用……,父親為老藤哥計了又計,結論是不可思議,簡直是奇蹟。

劉三升顯然不高興自家牆外發生奇蹟,他是個終日念佛的人,在鎮上居民的口中,他屬於「吃素吃到肚臍為止」那種人,他當然不殺生不打架﹔可是他的兩個兒子並不吃素,加以脾性得自乃父真傳,是故不但常常與人打架,甚而動刀子殺人,至於罵人,兄弟倆絕不輸給尊親,用我家鄉話來說,「罵人可比念詩,唱歌可比刣豬」。提起唱歌,劉氏兄弟是有天分的,這不能因其人兇惡而不予承認,我曾好多次聽到巨宅裏傳出動人耳的歌聲。說起劉三升對老藤哥的成就不高興,我有根據,他將丟垃圾的角度固定在老藤哥家屋頂上或屋門前,不似往昔隨手拋擲,此其一﹔其二,他罵人的言語由泛稱漫指改為特定的「姓黃的沒什麼了不起」云云,足見他心裏有氣。

老藤哥居然吞得下莫名其妙噴土過牆而來的惡氣。它依故日做夜做,添加賣雜貨,牛馬一樣地拉木板車,祖母時時為他這種拼命拖生活的姿態嘆息,她最不原諒老藤嫂,十幾年夫妻,生的兒女乖巧伶俐,怎麼忍心連夫帶子一口氣拋下?怎麼一心憎恨大有希望的家?怎麼變心跟別的男人……?祖母不懂,父親以老交好的無禁忌語氣問過老藤哥,老藤哥搖頭,倒是我有點懂,我看過《買臣妻潑水》那齣草臺戲。

就再一個草臺戲班的苦旦被劉氏長子誘走離鎮那一年,黃金書考上臺灣大學。乞食寮裏出了個大學生,這比烏山頭水庫缺水更聳動人心,甘蔗漲價也不比這件事令人亢奮,亢奮之情波及了我,父親藉此為訓,訓了我整整三年。然後,黃金契考上師範大學,我接續著被數說了兩年,待到黃金約與我同年考上大學,這才我耳根稍稍清靜了一點。

我考上大學之前一年,黃金書畢業,正當鎮上的人都認為老藤哥的肩擔快要減輕了的時候,老藤哥驚世駭俗地告訴鎮上的人,他決心讓黃金書到美國留學。天,這是什麼世界?這是民國五十八年對不對?收買簿紙的人要讓兒子去--去--去美國留學?而且這個收買壞銅舊錫的人還有個兒子在讀大學、有個兒子在讀中學、有個女兒在讀初中!此人到底有多少銀錢?

演算數學什麼的,我會頭痛,可我有丁丁一點打探消息的小聰明,我打探出來的消息使得祖母張大了嘴。老藤哥的現世錢不多,但是他擁有一袋龍銀通寶之類的古代錢,他在重要時刻搬出久藏的老錢,到大城裏換回大把的新鈔,他把黃金書送出國門,同時立即買地重建在劉三升告官之後被拆掉的家門。他收拾一切,小規模置辦養雞養豬場,自是,新營鎮上少了一輛木板車,自是,逢著經濟大景氣,老藤哥成了新營鎮的名人,早年他也是名人,不過,有錢沒錢名不變,別人稱呼兩款面,就算劉三升再笨,也不得不承認老藤哥罵不得了,可不是?人家已然有頭有臉。

黃金契正式當了老師,黃金約與他大哥一出一進接了班,留美電機博士剛回國,黃金約跟著就走。我留在臺北,我實在不願意看到祖傳大屋門楣上掛著的「文魁」,因為父親總認為掛扁的人家到底輸給了連雨簷都不突顯的一家人。卻是我不妒嫉,我還追過老藤哥的小女兒,雖然她終究嫁了別人,我依舊是不在乎的個性,這其實不算丟臉。

丟臉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劉三升,他促成乞食寮的拆除,買下那塊地皮起造公寓,沒想到佛不保佑,建到二層打模板,太細的鋼筋受不住水泥,而摻沙太多的水泥黏不住鋼筋,聲音震天地垮下來,好幾個工人身體被壓垮,劉三升的產業當然也被拖垮,聽說他傷心得差點用頭去撞墓壙﹔而巨宅轉賣之後,怪手一陣鏟挖,工人不認識「貢元」,理所當然視如不值錢的貢丸,毫不珍惜地連同磚瓦混做一堆。另一個是老藤嫂,她知悉故人已富貴,回到新營找以前的枕邊人,老藤哥潑了她一身自來水,之後,伯勞還是伯勞,燕子還是燕子,該分飛的還是分飛。

故事說到這兒,已然可以結束了。你覺得平凡是罷?我說呢,其實這人家本就多的是平常事,芸芸眾生中,到那裡找言情小說描寫的世間奇女子、世間奇男子?五元買份報紙,看到此處想是夠本了。不過,這年頭流行賣東西附贈品,我送你一個故事外的故事好了。前幾個月,我路過臺北廣州街,遠遠地聽見麥克風傳來賣藥者的聲音,我立時聽出來,那是祇有在我家鄉附近才有的獨特鄉音,我走到圍觀的人群中,我見到了劉三升的小子,他背著吉他,正準備唱歌,撥著三兩下弦,一邊口裏說著話,我聽著聽著,熟耳的鄉音令我眼眶潤濕﹔招攬一番後,他開始唱了,唱的什麼歌我不清楚,頭一句記得是「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墜落--」。我仔細地瞧著他的不起眼的臉面,突然想起過往的一些舊事……,好長一段時間,我省記起許多二十幾年來眼見的小人物,很想說些故事給你聽﹔可惜,我不是千手觀音,我的意思是,須得我有千手,才能寫盡俗事,我是很喜歡現世的俗事,至少它真實,也許,你也是?

原刊:《聯合》副刊 1984.12.30
收錄於《綠袖紅塵》,未來書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