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不信神鬼事，不信的人總受殃……
今日要唱地獄府，男女請你聽十足。

－－周成聽人說起臺灣地，到處都有好時機，四季如春美光景，有魚有肉又有米。鄉親回來，形容是個金錢淹到腳目的富貴島，加上帶返財銀不計其數，起大厝造大庭，看著不免動起心情。想我周成，人高手長，不去臺灣，欲向何方？……當其時，四鄉農作欠收，天公照顧不周，有人典妻做婢，有人賣子做奴。講起那一年－－

那一年，我九歲，第一次見到鹿港婆。她在我鄉太子爺廟前彈月琴，身旁一盞電土燈，不很亮，卻足夠讓她看清楚琴弦及大碗裡有多少銀角紙幣，而且，也許她要藉著燈光隨時看清楚躺在地上的小女兒是否入眠。

鹿港婆還有個兒子，我從他的校服學號得知，他與我同年同校，因為這一層關係，我們互相認識，很快就有了交情。林秋田，他的名是真的，姓林則有點疑問，鄉人說，鹿港婆原是番薯市出身的，番薯市，我鄉特定代稱娼寮妓館。
我不常與林秋田談及他的父母。像我這種在小鄉長大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學會走路就同時開始學會看人家臉色，鄉鄙村野麼，訓教孩子不講究文禮，看對了臉色可以少挨棍子少挨罵。

所以，我未曾在林秋田面前炫耀什麼，他也骨硬，未曾向我借錢。
－－那一年，周成四處去借錢，東撞西走碰無邊，萬分無奈用心機，賣去最後一塊田…… 周成妻月裡，明白伊心意，稟報了公婆，決定讓伊去……周成隻身搭上靠岸船，歷盡風浪來到了臺灣－－

臺灣有句俗諺，大意是說，瞎子的手如仙人的塵拂。鹿港婆正是如此，她的雙眼爛紅半瞎，彈月琴可真有一手，學腔學調，恰合故事中人的性別身分，學女人說話像女人，周成說話永遠像周成。

－－周成踏上淡水港，才知道富貴島上有短長……站在淡水街頭，舉目但見人來人往，不覺珠淚雙行落……噫，千辛萬苦過海來，未料有心花不開，唐山娘爹在盼望，叫我周成怎安排？……碼頭邊來了一人，彼人招手大叫，奇怪，叫的正是伊周成－－

周成到底遇見何人、其後有何事蹟，我只有模糊的概念，因為我沒有聽鹿港婆唱完整段故事，正在故事進入主要情節的時候，父親發現我的月考成績簡直是「有辱你太祖！」我太祖，父親的祖父，其實該是我稱呼祖太，阿祖阿太，我鄉人是不分的。父親說過千百遍了，我祖太是有大清功名的能人，父親每次氣極了，往往會平白將祖太升一輩，大概是「太祖」二字發音較順口，罵人時會顯得語氣更重。所以，挨打一頓之後，周成與我的關係告一段落。

不過，我仍然相當關心周成，我問過林秋田，他含含糊糊告訴我，周成遇見鄉親，找到工作，有了錢卻迷上藝妲，吃喝玩樂，後來錢花光了，被藝妲趕走，想投水自盡，不料碰上貴人，救他一命，周成從此奮發努力，成了巨富，後來又娶一妻，拋棄故鄉髮妻，月裡過海尋夫……結局如何，林秋田也不清楚。

林秋田在學校的成績不好。他有唱歌的天分，可惜生錯了時代，我讀小學那時代，會背誦國語課文的，會演算雞兔同籠算術題的，才是經常被老師摸頭拍肩的好學生，至於只會唱歌的，那是老師經常用籐條敲頭打手的壞學生。林秋田當然是壞學生。

我天生五音不全，但我也是壞學生。小學六年之中，後三年裡，我和林秋田正似弄獅陣的弄獅人與敲鑼人，有此就有彼。

那三年，過得很快樂，也很不快樂的過了。我與林秋田一同逃學，一同偷果子，一同玩任何想得出來的遊戲。差別在於，我逃學被父親處罰，鹿港婆卻管不了她兒子；我偷果子被逮到，父親得賠償，鹿港婆連賠罪都不必；我玩過頭誤了回家時間，父親一定不饒我，鹿港婆則不一定知道兒子在何時放學。

我考上初中，算是異數，父親認為，像我這樣的人都考得上新營中學初中部，一半要歸因於我祖父的福地風水好，這話當然有點誇張，但是，當年能考上省立新中，算是不容易的，當年，新中的高中畢生多少還有幾個考得上大學，不比如今。

林秋田沒有升學，他到食油廠當學徒去了。我依故經常找他，他母親早就唱完「周成過臺灣」，據林秋田說，周成這一段故事結束，鹿港婆就唱「雪梅教子」，接著是「林投姊」，接著是「大舜耕田」，最後是「十殿閰君」，然後，回到「周成過臺灣」。鹿港婆就靠這幾段念唱故事維持一家生活。

念唱故事是有轉調轉韻的，念白並不多，有時候，念白與唱詞分不出來，往往似唱似念，而不論唱念，月琴不能停，唱一小段，轉個韻，月琴即時跟著轉韻；念一小段，語氣間歇，月琴即時撥動三兩下。大人們說，撥弦轉調，適韻合詞，聽著容易，實際是有相當技巧的。

可能就是因為念唱故事有技巧，或是因為收音機逐漸普及，或是因為鄉村人直喜歡民謠彈唱，鹿港婆居然帶著月琴到廣播電臺去念唱，並且很得聽眾稱讚。轉韻囉，轉運囉，我鄉人這麼說。

鹿港婆轉運，林秋田的運命也轉了，他厭惡食油廠的工作。彼時的食油廠，設備只有一個半自動大炒鍋和幾部半自動榨油機。大炒鍋用來炒芝麻或花生豆，炒熟了，一鏟一鏟取出來，平鋪地上，將涼未涼，鏟入預先準備好的圓模中，圓模有兩個圓鐵箍，置稻草為底為邊，豆麻鏟入，箍邊稻草折起覆蓋，可以拿去榨油了。榨油機上有一溝槽，將裝有豆麻的圓模立起排列充滿，人用手轉動榨油機，使機上大圓鐵盤貼緊圓模，電源開放，圓鐵盤推著圓模一分一寸的推動，油逐漸滲出圓模，先是一點一滴，當圓模被推擠到溝槽長度的三分之一處時，油大量的流出，落入溝槽底部，溝槽底部稍有傾斜，油順勢流向溝槽一端，油桶就在彼端。待到油榨乾了，轉退圓鐵盤，取下圓模，圓模中的豆麻渣已然乾硬，除掉鐵箍，剩下的就是圓豆餅。

光是投置圓豆餅，就夠累人了，一個個直徑兩尺，厚如兩包新樂園香菸平疊，其餘諸般作業更不說了。林秋田曾經向我訴苦幾次，我原想勸勸他，好好做，莫要對不起辛勞賺錢的母親，後來思量了一下，說不得，其一，提及他母親等於傷他自尊心，其二，我自己都已經被父親視作不良少年了，偶爾還打架扯破船形帽與制服，沒那個臉皮訓勸他。

倒是鹿港婆不時在廣播節目中勸人為善。她的念唱故似乎多了幾段，斷斷續續聽過一些，例如「萬金乞者」、「義賊廖添丁」、「勸世歌」等等。不知她是怎麼編出來的，尤其是勸世歌，詞韻清明，婦孺皆懂。通常，節目開始，接續前日故事之前，她先唱一曲，起頭大致是這樣的：「我來念歌哦－－，給臺南縣人聽哩－－不收銀角哦－－免心驚哩－－。勸汝做人要端正，人間到處好步行，子孫自有子孫福，這世為善萬世名－－」

鹿港婆大概沒想到，她天天勸人為善，反倒自己兒子不走正路。林秋田加入新營大道公廟幫，時在我升上初三那一年。

此後，我們在火車驛頭跟林秋田一夥人對打過一次，那是為了雙方都有人爭者向同一個女生示好。林秋田的勇狠，我真正見識了，他不肯打我，卻揮舞棍子擊傷許多人。

父親揮舞的棍子更大，打得更狠，我被他痛擊了整整一頓飯的時間，另外在祖太的神主牌前跪了半天。

說來也怪，我下決心不當小太保，竟是鹿港婆感化我的。就在即將考高中那一陣子，我被禁足，只好聽收音機解悶，聽到鹿港婆彈唱廖添丁故事，時日一久，愈聽愈有味，也觸發了讀武俠小說的念頭。於是，沒閒工夫結黨遊蕩了，我鄉立時少了一個小流氓。

幾乎就在我變成乖孩子，而且考上高中的同時，大道公廟幫產生了一個大流氓，此人，缺一足一耳，曾經被關過七、八次，最後一次出獄後，他重整大道公廟幫，自命頭人，立規矩向商家收保護費，向客車收抽頭金，向賭場收地盤錢……並且向鹿港婆恐嚇，要她每個月拿出一筆錢，否則要拉斷她那支月琴上的每一根弦。

大流氓是賣冰棒油條出身的，他顯然沒讀過《水滸傳》、《七俠五義》之類的書，江湖道上最忌諱欺負女人，再且，他太藐視林秋田。

林秋田雖是乞婦之子，可從不接受羞辱，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可惜，大流氓不認識我，不知該向我打探，要不然，他不會傷得那麼慘，他的另一足被林秋田砍斷，活是還活著，可是活得有點回頭，他失了威風，沒錢過日子，只好重操舊業賣油條。

高中三年，我只見過林秋田一面。他犯科逃亡，忽一日，來到我家，父親應他要求，不說一句多餘話，遞給他一萬元，我附加自己的儲蓄，他全收下了。臨別我與他閉門談了許久，他沒表示是否接受我的告勸，只請我多看顧他老母和妹妹。

林秋芬是林秋田的妹妹，她是個有志氣的少女，長相完全不似其母。

林秋芬的功課成績很好，鹿港婆頗以此為傲。對於女兒立志將來考大學，鹿港婆既得意又擔憂，她根本沒什麼錢，更糟的是，就在林秋芬讀高一那年，突然冒出一個中年男人，自云是林秋芬的生父，逼鹿港婆認帳，他打算帶走林秋芬。

依照我鄉人的猜測，中年男人與鹿港婆有關係，他可能有所用計，林秋芬若是落在他手裡，遲早會被送進番薯市去。

鹿港婆氣病了，廣播電臺的節目空了下來。她這一病卻救了女兒，林秋田無聲無息的出現在新營。

根據事後的查問，林秋田並沒有忘記老母小妹，他躲此藏彼，不離廣播電臺的電波發射範圍，數日接連聽不到彈唱，他心知有異，深夜趕回家中。結果，中年男子於大腿挨刺一刀之後，坦承騙局，倉皇逃離。

林秋田則來不及逃離，兩案併發，他被判刑六年。

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已是二十四歲，父親這才收拾起「太祖」二字，雖說他認為我與小我四歲的林秋芬同年考上，多少有點失顏面，不過，他總算沒再歸因於我祖太的福地好風水。我撿回了自尊，真正努力向學。特別是臺灣民俗歌謠，接觸了古代文學，我愈發深入感悟到民間謠唱是有著長遠的淵源。

我終於又聽到鹿港婆的彈唱，在臺北的廣播電臺深夜節目中，那是錄音帶播放。我從頭到尾聽完一段「十殿閰君」，並且將之與唐朝變文作比較，擴及鼓詞，彈詞。我不免心弦撥動，鹿港婆，一個以彈唱故事維生的不識字女人，她的手口彈唱出來的，竟是足以讓文學博士研究的大學問呢。

－－學問二字不敢講，世間無人通千章，有人不信神鬼事，不信的人總受殃……今日要唱地獄府，男女請你聽十足，孔子不敢談怪力，吾人不文但從俗……聽倌，這第一殿算來是頭一關－－

關了三年六個月，林秋田出獄了。陸陸續續自故鄉傳來的音訊，我得知他正式統領大廟幫，他專吃賭場酒家，他置產造屋，奉養老母。鹿港婆自病倒後未再念唱故事，雙眼全瞎了。

林秋田結婚那天，我特地趕回故鄉，一見面，他不說一句多餘話，遞給與我同往道賀的父親三萬元，多出的是利息，他堅持。老友相見，我不看他臉色，狠狠數說他，並刻意提醒他有天生的音樂才能，可又我心裡有數，即使林秋田當年確實想在唱歌方面發展，那一份夢想恐怕早就被老師的籐條打碎了。

－－這關冥王是秦廣，威嚴令人心打碎，在世不守家中規，到此祖先受連累……二殿冥王是楚江，糞尿池中多骯髒，陽間拐誘良民婦，墮入其中罪應當……三殿冥王是宋帝，專設挖眼小地獄，有錢仗勢欺侮人，陰法報應失雙目……講起第四殿，冥王是五官，這殿毒蜂沸湯齊準備，對付流氓騙子和奸偽，聽倌，且問世人忙什麼？都為三餐忙不休；想什麼？都為妄念昏了頭；等什麼？回頭是岸向道修－－

肯定林秋田沒有回頭。我讀大三時，他又在新營殺了一個人，這次用的槍。消息傳來，他已別母拋妻棄子，重又出亡，警察要抓他，黑道要追他，他卻來找我了。

在我租住的小屋子裡，我們徹夜長談。面對這麼一個幼年玩伴，我慨嘆萬千，幾度掉淚。他痛哭流涕，由於敬重我是個讀書人，他以近乎向兄長訴說的語氣，道出以前從未說過的心思，他恨生他的父親，那個連長相都沒見過的父親，他恨貧窮，恨自己的母親手上那支月琴，恨老師徹底摧毀他的自尊心，恨人世的勢利，恨刻薄嘲笑他的小學同學，恨食油廠老闆的寡情壓榨……恨一切，包括當年那些站在電土燈前聽故事的人，還有老天，老天瞎了雙眼。

我無法附和他說得全對，我曾眼見林秋芬躺在冰涼的地上，眼見她用小手持扇搧灶口，眼見她被小孩笑罵，眼見她在燭前念書……也眼見她排除一切困難讀大學。

林秋田走了，他在晨光中倉皇走路，我想道再見，卻開不了口。

－－修道免開口，只看風吹與水流……五殿是森羅……卞城王在第六殿，……七殿有個泰山王……八殿是平等……都市占在九殿上……最後一殿轉輪王……聽倌，人生總有不如意，萬事看破免憂愁，善惡全憑一念生，天堂地獄在心頭－－

我心頭上牽掛的大事畢竟發生了。林秋田來不及參加我的畢業典禮，他的仇家追殺他，在三重市，他開槍打殺一人，打傷一人；隨即，在嘉義市，警察圍捕時，他開槍打傷一人，之後被捕。

我進入一家大報社服務，上班第三天，報上刊出林秋田被判處極刑定讞的新聞。

我多方打探，設法會同林秋芬面見獄中的林秋田。三人相望，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想起過往的諸多事情，百感交集。童稚歲月裡的影像，霎時紛紛湧入心頭……我站在鹿港婆面前，林秋田很不自在，我故意站遠點，他的眼睛不時斜望我一眼…我掏出銀角子，輕輕放入大碗裡，林秋田轉過臉去……我故意將蛋肉偷偷塞在他的餐盒中，他憤怒的夾出丟掉……我出拳毆打嘲笑他的同學，他推開我，努力撲打……我們去偷甘薯，他挑出碩大的包起來，說是給母親和妹妹……他到我家玩，進門先掏出所有的衣袋褲袋，出門一樣動作……他從來不曾打過偶爾不小心冒犯他的好學生……

我們三人只說了幾句話，時限將屆，林秋田問起老母，他要求一件事，他很想從頭到尾聽一遍「周成過臺灣」的故事，在閰王爺催命符到來之前。我答應他，日後帶錄音帶和錄音機給他。

林秋田終究沒有再聽到鹿港婆沙啞的語音。鹿港婆過世的消息突然傳來，我火速回鄉，送她上山頭，處理事情結束，在北上的列車上，我看到了短短一則新聞－－

那一年，林秋田二十九歲。距離我第一次見到鹿港婆，恰是整二十年。


原刊：《聯合報》聯合副刊一九八六．三．十二

收錄：《戲專文選》、《中華現代文學大系》、《南瀛文學選》、《新世代小說大系》

改編：「民視」臺灣作家劇場、「人間孤兒」舞臺劇、電視連續劇

收錄於《十殿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