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24 10:41:09阿盛

【合集】天上一片雲 ─ 林士興

雖然是夏天,仍稍為陰涼。濛濛的霧氣籠罩著大樓,五樓的玻璃內,隱約透露出一排畫,環繞了這層樓的一大半。我在樓下觀望,慢慢覺得這些畫是從遠遠的天邊飄飛過來,最後停止在這裡的。但它們整齊、穩定地排列出了某一種秩序,淡化了我原本沒有頭緒的想像,也許是我多心。

搭電梯到了五樓,走進畫廊。

一進門,只見一位女生坐在雅緻的辦公桌前輕聲細語接聽電話,並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向她點頭示意後流覽四周,閉上眼睛沉澱一下腦海裏的五顏六色,直到綜合出渾沌、迷離的氣氛,然後開始四處遊走在這稍微彎曲的格局中。

掛畫的壁板一律是白色,上面裝飾小巧的美術燈照出了柔和的光暈,隨著壁板延伸在通道中,有幾盞剛好懸出在轉角處成為獨立的小景。這幾朵從畫中逸出的光采,均勻地分布,遠遠地互相觀照。循著燈光,看到前面一張充滿古典味道的椅子,旁邊的木櫃裏擺放著許多畫冊,我走了過去,坐下。拿出一本畫冊,眼神在千山萬壑間驅馳,手指在小橋流水裏翻動,我的衣襟恰巧臨遮了亭榭樓閣和隔頁滿滿圍繞著楓紅的茅屋村落,覺得心中似有笛聲悠揚飛流、婉轉迴盪。

一杯清茶襯著紅色洋裝送過來,此時覺得畫廊的女子風姿綽約,像茶水上正逸動的水氣,頻請細細品味,慢慢體會。她的裙擺從我的眼角消失後,幾隻原本在淺淺溪流兀立的白鷺鷥才起飛,逐漸往天盤旋而去,但這飛去的影子卻不因此而模糊,我跟隨著牠們無限闊大視野。白鷺們悠然地繼續向天涯飛去,我停留在一葉白帆上,岸邊樹木緩緩向後,前頭山寬水闊…….。放下了畫冊,我呼吸清涼的空氣,起身踱步。

燈光仍然爛漫,但四處望去,卻絕少有瀟灑飄逸的山水。剛才忘我的景像瞬間濃縮在木櫃的畫冊裏。這時窗外水氣更濃,我覺得自己就是那許多附著在玻璃上的水滴,重量逐漸增加後不住地垂直下滑,心冰涼地墬入雲霧。

紅衣女子雲一朵似飄來,我問她是否一路上遭遇了許多畫?她說,她本身就是畫,接著伸手一指,一排畫即鋪排在天上地下,鮮豔明亮的色彩充滿了畫廊。她說,有些單一的主題占據畫紙大部分,濃烈明顯的顏色強調了作者內心極欲發抒的概念,無法遮掩的熱情自然由筆端流瀉,於是一朵堅持盛開的花朵嬌艷地向人間展現,啟發並鼓勵人們由擁擠閉塞而開放。聽了這話,我覺得眼前這幾朵新鮮的花,在美術燈光之下顯得更加璀燦動人,幾滴露水就要滴落的樣子,而生命的內涵則隨著層層綻開的花瓣,不斷地進入更深的境界,散發出濃郁的香味。新鮮的花朵,新鮮的生命呢。
我的生命也一下子從五里雲霧裏,吸收到了濃郁的香味。

她又伸手一指,出現幾幅庭園景觀,陽光隱約分散成一絲一線貼在屋頂、窗戶、藤架及涼庭桌子上的水果。寫實的景物像是被平敷過一層薄紗,而風輕吹動窗簾使陽光只能藉著閃爍的空隙,一陣一陣地輕探餐桌上的青蕉與蘿蔔。一位少女提著花籃從屋前的小徑向我走來,戴著白色蕾邊的遮陽帽,卻遮住了她大半青春的臉龐,帽沿隨著她踩動的步伐而上下波動,陽光應該也在波動。雖然如此,我們之間卻保持著固定的距離。於是我走向前幾步,心裏蠢動想要撥開那層薄紗,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這樣寫實的念頭,恍恍乎移動腳步。

我一邊與畫廊的女子討論心中的感受,一邊為自己剛才的舉止感到有些尷尬,但仍繼續欣賞著其他的畫,並盡量提醒自己這原本不是一次固定風格或單一系列的畫展,以免又一步跌入無法確定的情境。

她說寫實寫意都有其深意與特色,往往互相碰撞、衝激出一條嶄新的思路與不俗的風格,有時寫實的景其實蘊含著深刻的意境,會讓觀賞者的心剎那間有被來自四方的力量拉扯的感覺,也許就停駐在畫展的現場,不想言語,淚汨汨地流。何況是從心坎深處一刀一刀地刻畫、鑿開出來的,那豈只是拉扯而已。我看著那幅以刀畫出來的石頭、溪流、草原、綿羊、牛馬、女人…所表現出的大自然牧場,因為有著月一般柔和的色系為背景穩定、質樸地框住這些略帶蒼茫的景物,於是只幽靜地存在那裏與生活妥協也與生命和諧,因此內心有著感動而不再去計較當現實生活裏的刻刀用力地畫在他們身上時,所產生的痛苦。那痛苦已被刀鋒撫平後,揉參在畫面的彩色裏。

終於有一對中年夫妻走進來,原本我只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後來他們從轉角處探出臉來,帶著尷尬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又消失在轉角,沒了聲音。我一下子覺得內心空虛虛的,抓不到一點影子。怎麼兩個人就不見了。我們互望一眼,想從對方的眸子裏找尋到支撐點,以說服自己是真實存在的。那種虛幻飄渺的氣氛,彷彿在轉角就要游離出來一隻大象,長著長頸鹿般細長的腿,背上的行轎裏坐著一個羽扇綸巾的人。此時身在何處?我幾乎就要握住她的手了。

她更加靠近了我一些,並說這都是我們內心的影子呀,剛才那兩個人同樣也是浮光掠影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去了就去了。影子自會隨著想法成形、創新、開發。譬如抽象的作品,因為抽象,所以有千萬的變化,沒有固執的創作觀念,就超越了人為的重重關卡,才能蘊涵開闊深遠的氣象,欣賞者也能隨心所欲的描繪出碧海藍天下的巨鯨破浪、深海潛龍或窗櫺邊的一株玉蘭、百合花。抽象,是我冥思後平靜的心靈影象。

現在,我整理清楚那兩個令我產生困惑的身影,並試著從她的言語中揣摹出一幅抽象畫。畫裏,我居高臨下站在大海前的一處斷崖,海風呼呼前來撕裂我的身軀。閉眼後,旋風拉扯衣服的劈啪響慢慢回歸為平穩的律動,接近心跳。我像一隻新生的雛鳥,雙眼沾滿汁液猶奮力啄破蛋殼問世,呼吸隔了一世的空氣。有時像一株新嫩的枝芽,堅持從石縫冒出綠色的頭部,探觸今日陽光的溫度。又像變幻的雲,風一吹,散成雲海,湧動、起伏、凹凸,極似我熟悉或陌生的面目。

抽象,並不抽象。抽象,適足以完整、全面性地表達出千萬的面目。抽象的兩端,是無極的意涵、無限的可能。

我覺得自己已看到了抽象的面目,釋懷地走在她之前一步,繼續以全新的觀點詮釋其他字畫。這橫幅的畫「秋水共長天一色」,寬廣的畫布容納得下綿延躺臥的山水,終日被流雲纏繞,於是山頭突立像孤島,房舍似有若無,不見人跡。

我沒有再流連於山水雲霧間,決斷地搬移雲霧旁邊幾塊巨大的文字到眼前。那緊張的宣紙似乎承受了巨大的壓力,無法平靜分配字的份量,失去平衡,就要掉落。我也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氣勢。昂藏立體的山形挺天
而立,陰險的惡水環繞吐舌,一隻孤鳥隱居在蒼勁的古木裏,渾黑濃烈的
墨色在轉折、頓挫的關鑑處,發出驚險、斷裂的聲響,隨著閃電揮灑的意念穿梭於山谷間,傳向天外。這些字,猶如畫,我與她都站在原地,沒有言語……。

這是最後一幅了,但有許多的畫飄過了心中。一瞬目,就走了天涯路,但當回到原來地點時,卻還掛念著一片握不住的雲。如果有一天,遇到了天上的一片雲,我必定擷取其中隱藏的秘密,盡力描述,公佈於世。最後,我向她說,妳就是一幅畫、一片雲,如何畫?她說,你自然會知道。

搭電梯下到一樓,走出大門,霧氣開始凝結成小雨,滴在我的手心,涼氣直透心底。

原刊 台灣日報副刊 二○○一年七月十二日
收入《第五個季節》創作合集 (未來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