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六點整出門，清晨，一襲熨得直挺挺的白襯衫西裝褲，外帶一把黑雨傘，那是不論晴雨都帶在身邊的。雖然還能挺著背脊走路，膝頭腳踝的關節早已僵直不靈活，萬一腳滑扭拐了，拿長柄傘當棍杖使也挺便利的。


走五分鐘的路，在早餐店裡買了三明治豆漿裹腹。兒子媳婦都在上班，朝九晚六，作息時間和他不搭合。初時，媳婦還會呵欠連連的起床做早點，兒子心疼老婆忙累，怪他沒事起早愛蹓達。他有腳有手有積蓄，不倚靠人也過了大半輩子，容不得兒子的埋怨糟蹋，脾氣一硬，自個兒搬到頂樓加蓋的鐵皮屋住，衣物自己洗刷，三餐全靠外食，想不透當初結婚生子何苦來哉？

他四十七八歲結的婚，五十歲才有孩子。小孩十歲，年紀約莫他半數的老婆在病床上和他SAY GOOD-BYE。辛苦啊，一個大男人帶小孩，這麼一路牽絆跌撞著走來。好不容易兒子大了，娶了妻，眼看這個家就要興繁熱鬧起來，他卻又孤零零的被拋開。

用過早餐後他順著大街一路走，經過站牌就向等車的學生問時間。年輕的時間是珍貴的，分秒的移轉都掛念著，少女一個甩手把環著錶帶的手腕擺到他面前，陽光白花花的，他瞇起了眼，錶面泛著光，那光線也泛射在少女細密的汗毛上。他握著她的手另調了個角度，辨別了時分針的位置，六點四十五分。放開手他禮貌的向她道聲謝，少女壓下嘴角斜轉頭望向馬路的盡頭。

今天的天氣還不錯，日光暖暖的灑落，風卻陰涼得有自己的滋味，他緩緩的擺晃移動，看雲，聞風，嗅這逐步烏煙瘴氣的城市，閒散的，慵懶的，反正他不趕時間。

年青的他是被時間追著走的，急匆匆忙碌碌的一天又一天。他有一只老大的懷錶，揣著，聽著滴答聲，心臟也跟著一蹦一蹦的跳，血管縮啊張的，手指頭就上下翻飛了起來，腳也不停歇的搖來晃去，這一搖晃，是多少光陰多少里路，他心裡也沒數了。錶停不走了，他的心卻還跳著動著，手腳不知往哪兒擱擺好。時間在他的身旁，伴著他悠閒閒的走著，像個相交多年的老友牽掛在心頭。

三步來五步往，女孩在站牌下來回踱步，盯著紅磚跳方格，不時的抬手看錶抬頭看車，短翹的頭髮隨著動作飄散，沉重的書包壓得她的腳步顛簸。黑皮錶帶圈住她蒼白細瘦的手腕，宛如一種拘禁的象徵。他趨向前問時間，女孩將手抬至胸前望了望，白襯衫下胸部隨著心的律動起伏。差五分七點了，女孩說，擺頭晃腦又繼續她的跳方格。忘了是誰說的：人生不過一盤棋，橫橫豎豎走不過那些規矩。他陪著女孩等公車，看著她蹦蹦的跑出紅磚道跳上車後才離開，繼續往前走。

等到路上的人車像傾巢的蜂蟻般，男女老幼愈聚愈多。他費力氣的擠塞進雍悶的公車裡，在人堆裡推壓呼吸著高昇的溫度濁氣。一個國中女生在混亂中扯讓了個座位給他。揉揉快散開的肩骨，滿足得長吁了口氣。人潮的湧塞是他記憶裡揮不去的景象，鹹濕的味道在記憶裡發酵出另一番滋味。也許是常年在人群裡摩蹭，即使孤單也不覺得寂寞。生命的溫度在肩手腿背的短暫交錯中，實實在在的傳遞。握住他的童年的那雙大掌，在歲月摧打下早已冷卻。而他好不容易握著的，想與之相扶共度後半生歲月的那雙手，也僅留下了冰凍僵凝的藥水氣味。只有擠壓在密閉狹小空間裡的人眾，混合的體味，摩擦出現實的暖意。

香皂的味道清淡卻明確的拉住他的鼻子，圓胖的女學生讓人推擠得直往他身上靠，身上的香氣就這樣鑽進他腦裡。女孩一手握住吊環一手抓緊了前座椅背，手指僵硬的帶著幾絲猙獰。腕臂卻是腴潤飽滿的，掛著一只粗厚的橡膠錶帶，電子錶的螢幕微亮閃爍。他略略的伸長脖子偏頭探望想讀時間，卻迎上因公車轉彎而撞上來的女孩微突的肚腹，綿軟而富彈性，是印象裡遙遠的過去。

拎著兩盒便當，他在正午時窩進老李的管理員室。和老李是大半輩子的朋友，太熟稔了，兩人坐在一塊，即使不說話也可以作伴一個午后。老李一輩子單身，他也結婚也有孩子，卻落到和老李一般孤單。他想，如果老婆還在就好了。她的手腳不便利，一付嗓子可好的，整日裡哼著儂儂軟軟的曲調。開心啊，聽她唱的，手不禁跟著在大腿上奏節拍。小孩出生時，他給她買了隻好貴的錶戴著，她高興的像個小孩，頻頻望錶，垂頭含羞。那隻錶後來就隨著她下葬了，蓋棺前還聽得到滴滴答答，如今就算是不鏽腐也早沒電了，她停了，他卻不能不繼續往前走。他很早就對聚合離散看得很開，那回，他卻真覺得孤單，幾次夜裡醒來，忍不住要去探探兒子的呼吸，感受那溫暖的氣息。

有時候他會想，他的人生或許太長。有了整日整夜的空閒，就忍不住要去計算沒有意義的時間。六點，七點，八點，差五分十點了。二點，三點，四點，再三分鐘七點半了。他不帶錶，他不想看自己皺皮長斑粗陋的手，那樣的手不可能只是二十四小時的刻劃。他喜歡看那時針分針或是閃動的螢幕在年輕的細胞上輕舞的痕跡，光點柔柔淡淡的躍動著，輕香暗浮，有著他的青春沒有的安適。

曾有那麼一回，他一如往常的出門。他的衣著整潔，態度禮貌，卻遭到讓他難堪羞恥的待遇，到今天還想不通為什麼。他向一位清秀好看的女學生問時間，女孩彎起手肘湊近，他瞇起日益不中用的眼讀取，短短的幾秒的凝結，女孩被友伴扯離，兩人一番交頭接耳，眼神帶著異樣。他覺得不很舒服，公車停靠，他踱了上去，停靠在門邊。門要關上的時候，女孩的朋友跳到馬路上，衝著他喊變態。他還來不及反應，門關上了，一車的眼光全注視著他，又羞又慚又不知如何辯解，他在一車子的疑惑與輕視中熬過幾百公尺的一站，匆匆下車，匆匆走離人群。雨傘撐住了他的顛簸，撐不住他破損的自尊。那天回家前，他特意繞到夜市，買了隻仿冒的勞力士。頂樓的房間空冷冷的，桌上一鍋媳婦端來的燉肉已凝凍，像他的心一般，缺乏應有的香味顏色。

那隻勞力士在隔天的清晨就被刻意遺忘。

一把年紀了，他不懂自己怎麼會在意那樣無意義的指控。

他在朦朧亮的清晨微光裡醒來，每天，梳洗後換穿上燙得英挺的襯衫長褲。拎著把大黑傘，在準六點的報時鐘聲歡送下出門。用過早點，順著大馬路直走，眼神搜索著起早的年輕女孩，在問時間的同時，貪婪的汲取著青春特有的氣息。

「小姐，請問現在幾點鐘？」


收入《第五個季節》創作合集 (未來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