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第三百二十八天，我從陽台的空氣中，嗅到太陽的味道，透著些許溫暖，早起的腦袋給這一股味燻的，醒了。

踏入重考生行列近個把月，已習慣起床後洗臉、刷牙、穿衣，如序準備搭公車去補習的生活模式，唯一不習慣的是，只能鎖在屋內看窗外的夏日。台北盆地的夏日像個大蒸籠，總是冒著霧煙，想盡快蒸熟地面上的一切，蒸得地上的人們匆匆來去，只為奪取烈焰中飽熟的財富﹔而令我著迷的正是這暖烘烘的霧煙，它讓人精神百倍，它讓人感受到無比的溫暖。

可我不能沉迷於這般日色，拎起書包，匆匆闖入烈焰裡。

上公車後，攤開英文單字手冊，尋找昨日留下的記號，繼續背誦下一個單字或片語。得暫時和窗外的艷陽說拜拜，好好利用短暫的十數分鐘，也許，就是這十數分鐘改變了未來的人生。猛一抬頭，公車已駛進忠孝東路，新光摩天大樓就在眼前，急忙將冊子塞進書包，把準備好的十二元掏出，立起身子，擠入人群，是的，我要衝第一。

衝下了車，衝進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拼命向前鑽，當髮絲、臉龐與衣袖拂去微風，帶走絲絲汗漬，我頭也不回，努力向前。

在等待老闆做早餐的空檔，貪戀地吸吮夏日晨光，從騎樓縫露出的藍天，依舊蒙上一層灰，日色在這片灰藍上點綴金光，這片刻的點滴遐想，將用以支撐接下來的十五小時。

老闆的吆喝聲將我從灰藍的雲中喚回，交出握在手中的銅板，直奔電梯，我的夢想跳板在九樓。

倒數第兩百九十七天，又有歷史課。歷史老師講起歷史，就像在談他家的左右鄰居，哪年哪月發生什麼事，東家西家誰人如何，一清二楚。總歸是我跟老祖宗感情不好，常亂譜朝代甚至東西不分，致使考試成績無所進展，令人想放棄，然而考社會組不唸歷史，想上榜豈不等於作夢﹔回頭還是多燒幾柱香，求古人保佑保佑。

也許，再繼續認真抄抄筆記、勤做整理，兩百多天後能戰勝歷史。

倒數第兩百五十六天，夏天就像黑板上的倒數數字，一下子就少了那麼多天，再也沒有耀眼的陽光偷偷跑來約我去艷陽下遨遊，窗外只剩中午的暖陽。每當讀累了，就會不自主地望向窗戶，幻想被百葉窗遮住的窗外，是怎樣一幅初秋的模樣，我知道天空依舊是一片灰藍，只是雲多了些，風吹得起勁些。坐在狹窄的位置上讀書、上課、考試，如此單調的生活宛如秋天的景象，綠葉逐漸枯黃，風也漸漸轉涼，一切似乎到了盡頭，再也變不出新花樣。

倒數第兩百一十天，上課猛打噴嚏猛擤鼻涕的人越來越多，外套也越穿越厚，可依舊擋不住這股感冒潮﹔當我又用衛生紙捏住鼻子，小聲處理稠黃的鼻涕時，總希望明年大學聯考時中獎機率也如此高，那多流幾次鼻涕多咳幾聲也心甘情願。

天真的涼了，雖不必像夏天一樣，要適應冷氣造成的巨大溫差，不溫不涼的早晚，更容易讓人忽視，就如同書本裡的小章小節，原以為不重要沒讀，考卷上卻鬼魅驚人似地出現。總覺得自己像大樓旁的那棵樹，用盡精力擠出枝葉，還來不及盛茂，葉子就給污濁的空氣啃蝕了，再期待來年。

倒數第一百八十三天，第一次模擬考在即。

我感覺到腹內發出咕咕聲，瞧一眼手錶，十一點五十三分，該開始收拾多餘的物品﹔為避開電梯前大排長龍的人群，一下課，立刻由樓梯直奔一摟，不與誰交談。熟悉地在大樓門口挑起最便宜的便當，微喘地付了錢，轉身衝向電梯，人少，好。站在三兩人甚或只有自個兒的電梯中，靜靜地盯著顯示燈的閃動，不必打招呼不必閒聊，因為我們只想趕回教室，其餘免談。順利回到座位，打開餐盒翻開書本，我右手持筷左手握書，眼睛、腦袋和嘴巴一樣忙，時光寶貴，誰在乎吃了什麼。

倒數第一百四十五天，有人開始等待過年的假期，有人則覺得不好，因為假期使人怠惰，我也這麼想。習慣了讀累休息，小寐後繼續算數學或唸英文，一天的作息像是農人熟稔的季節，節氣一到該當怎麼就做什麼，絲毫不亂。在雨絲常飄的冬季裡，空氣中的溼度和淡淡霉味，令人想起地理課本裡，台灣和地球雨量最豐富的地方是……

倒數第一百天，倒數天數即將變成二位數！這是第二次模擬考成績出爐後，另一件驚人的事。該讀的書讀了大半，就是沒人敢說自己一定考得上，唯一能肯定的，是身體和腦袋瓜都有些累，上課時想睡覺的次數不斷增加，儘管夜夜挑燈，甚至有人唸到兩三點，臉上的挫折像颳過的北風，冷又硬呀。儘管春神早已轉變太陽的角度，增添台北街道上的溫度，內心卻像即將來襲的梅雨，滴滴答答落起雨。

倒數第八十九天，窗外下了一天的梅雨潑濕了騎樓，得小心走。傍晚天氣乍寒時，來碗熱騰騰的客家板條，由內而外溫暖起來，一掃煩愁。每天五點四十五分向老闆報到，他知道我要吃什麼，有時加顆滷蛋有時切點海帶豆乾，重考生需要廉價的營養﹔照慣例，外帶，還殘留著手溫的書正在桌上等我。

偶爾，會去便利商店晃晃，在穿越開封街時貪婪地呼吸被雨刷過的空氣，或許是從柏油路上蒸發的熱氣，或許是春天清新的芳香，泡過水的空氣裡，有著空調調不出的好味道。

倒數第七十一天，埋首苦讀，準備迎接最後一次模擬考。

倒數第六十四天，最喜歡的國文老師說，相信自己就會成功。

倒數第五十八天，歷史老師說，要堅持到最後一秒。

倒數第四十五天，數學老師說，要多練習題目，別放棄。

倒數第三十二天，英文和地理老師不約而同提到「背多分」。

倒數第二十四天，晚上留在補習班Ｋ書的人越來越少，有些人躲入了Ｋ書中心，有些人專心在家做最後一搏，我喜歡待在補習班，感受同學間暗自較勁的氛圍，每次抬頭，看到的都是低頭苦讀的人，彷彿自己稍一怠惰，便與大學失之交臂，可不行。

倒數第十七天，除了睡覺、吃飯和讀書，什麼都懶得理。

倒數第八天，瞧著三百多天來的閱讀紀錄，所有章節至少唸過三次以上，複習進度也在軌道上，可放心回家。

倒數第六天，坐在最後一班公車上，望著悄悄來的夏天腳步，踩過星辰暖過夜空，剛從水泥大樓走出的我卻渾然不知，不由得慌。

倒數第五天，想起老師們說的，成功屬於努力到最後一秒的人，好吧，再慌也要繼續讀下去。

倒數第三天，有些累有些煩，明知道沒讀透，但全讀過了，反倒不知該先讀哪個章節，啃了三百多天的書，真有些煩有些累。

倒數第二天，晚上十點睡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國文英文數學歷史地理，腦子沒敢休息。

倒數第一天，摸遍每一本課本每一冊講義，望著重點，心中想著明天成績能否滿點，算了，早點睡。

躺在草蓆上，我可以想像，明早窗外熱氣奔騰，柏油路上冒著陣陣霧煙，空氣中清新暑氣夾雜著行道樹吐出的薰香的模樣，這是我期待已久的夏天，也是聯考的第一天。
明年的夏天，是否能在大學校園裡，嗅尋暗藏泥土香氣的霧煙，就看明天啦。


本文獲 第五屆台北文學獎 散文類 市民寫作獎(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