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19 18:34:42阿盛

【得獎作品】裁一緞碧華 ─ 許婉姿

我以為這街道天生該美麗,它專門販賣各色各樣布匹。

 一幢幢普通房屋也不是別墅也不是茅廬,我邁開雙腳,有時真想大步大步走,絕不赫然發現一坨坨狗糞地雷,逼人舉步為艱。我手握一小塊客人樣品的秋香色羅紋布,並不走進店裏,只霸氣地大喊逸翔名字:是我,要對色。

儘管,從來我們是最親近的鄰居。

 那年頭臺灣紡織業旺旺來,外銷成衣廠織布場生產剩餘的成綑布段,或染整廠故障的陰陽布,中南部來的男人,以力氣、汗水與時間風雨賽跑,愛睏時,大口大口喝保力達加冰咖啡,無論高雄宜蘭、無論三百噸四百噸,都往這街道載來。女人組成「剪刀隊」從瑕疵布段裡挑出尚稱完整的部份,重新整理包裝、售出,布匹以黑色白色較貴,其它色彩印花則視當年市場流行而定;品質好的如純棉布可以湊齊成組,賣好價錢;料質較差的零碎布頭,也可以低價售予機械工廠擦油漬。如果說庖丁有好功夫,能把一頭牛支離徹底而乾淨;那麼這街道所繼承,就是一把傳統的好剪刀,分解每匹布每部份都有效利用,勤儉不奢。七零年代初,各色各樣布匹佔領這街道,像一團受傷撤退的軍隊,很謙遜,吸引下游低利潤產品製造廠前來,他們稱這街道『布市場』。對布商而言,庫存布議價未公,且同業尚少,每天有許多大貨車在這街道進出,真正是賺錢的黃金時期。

 因此,越來越多人到這街道經營布行,包括逸翔的父親和我家長輩。

 八零年代,這街道兩旁已排滿一間間布行,一疊疊蓊鬱繁盛的花紋、顏色。逸翔和我的出生,未能趕上這街道黃金時期,半點不失望,大人為生計永遠很忙管不到小孩,其實我們也無處可跑,家的前後都是馬路、汽車,未上學的年紀只整天賴在布行,爬上堆積如山的布,玩踏雪尋梅,或在隔布鐵架中捉迷藏,晶亮亮的瞳孔一眨一眨,映出滿坑滿谷窗簾布樓梯布羅紋布平織布及鈕釦雷絲拉鍊,蠻幸福成長的沒瞧見古道瘦馬,也相同的,沒法辯識稻麥高梁在田野的模樣。

多數布行的騎樓沒有加裝鐵捲門,狡童愛向父母討碎布披掛上肩,以為自己是神勇的小飛俠,可以飛簷走壁穿梭騎樓間。有次胖弟把疊好的布撞倒了,布從高處傾倒,將我穩穩壓住,所有彩色頓時變成一片黑,睜開眼睛閤上眼睛,都是黑,像是要期待一場夏夜的煙火表演,天空黑得很沉重很柔軟、而燥熱,螢火蟲在周遭一點一點飛著。我呼吸困難。後來,是逸翔硬將我拖出來的。印象中,他體格又瘦又小,頭卻很大顆,那時候,覺得他真是聰明勇敢。

 逸翔大我一歲,住在隔壁,彷彿我們並沒有認識過程,就很熟稔了。

 奇怪有時逸翔也會很討厭地亂扯我的馬尾辮子,扯得鬆鬆散散、扯得我一股怒氣難消,就會反咬他的手臂以示報復。現在,只要看見他手臂上一道我的牙痕,就猜想我們一定曾經狠兇狠兇地打過架,不知誰贏誰輸?怎麼都想不起來。

 我們吃飽飽,顏色堆裏滾呀滾慢慢長高起來,到我們身高夠使用碼布機器的年紀(身高加手臂長至少52、56或64英吋)家長可能要求我們工作。剛開始覺得很好玩,每逢寒暑假,我們都興致勃勃地在自家布行「打工」,女生通常要摺布,是把散掉的布勾上碼布機器的鐵釘,再褶成整齊而且彬彬有禮的布匹;或者換塑膠袋,為布脫去黏灰塵的塑膠袋,換上一件簇新的透明袋子,讓它們變成愛現而且討人喜歡。小學四年級暑假,鄰居周叔叔問我:摺一匹布十元,賺不賺?我答應,可是才過沒幾天就不想玩了,輪為家中布行抄寫估價單、等客運車、顧店的小小童工。況且,布行大部份工作需要力氣,所以,各布行不時出現陌生的大男孩臉孔,大部份是親友之間等待當兵、或者剛退伍的男孩,來布行暫時工作渡日子。家中布行先後有五位表哥來工作,其中一位是帶救國團營隊的大哥,擅長講鬼故事,嚇唬我和逸翔老是大白天怕鬼。

 大哥們如果常和小朋友玩,會被老闆罵,所以逸翔和我會很無聊的在旁邊繞圈子撿拾碎布頭,或看大哥工作拆布袋、剪尼龍繩、一摺一綑一疊…,流汗、脫上衣。這街道的大男孩離職一個又來一個,青春、勃發,是永不老去的活幽靈,連開口笑都很用力,彷彿夏風中油閃閃的樹葉,成為這街道好綠好建康的一種顏色。

 那麼,這街道最鮮艷的顏色會是啥?

 絕不會是擺在布行門口,三重市公所發給的兩棵黃金樹。

 或著,可能是伊麗沙白的子民嗎?

 許多香港批發布商固定到這街道,以布匹填滿滿一大貨櫃,船運回香港或大陸轉手賣出,賺取買賣間利潤,來臺灣的清一色是單身男子,停留台灣時間短暫而且忙碌,偶爾聽見他們歡喜開玩笑,竟有點風流樣。即使不聽他們說話,也可以由數鈔票的方式分辨誰是港仔?他們數鈔票是數一張抽一張的方式,讓人聯想孩童數數兒,很可愛,不像臺灣人會先將鈔票打成扇形。最近換新款台幣的紙質容易相黏,不好數數兒,前日港仔耀揚在付帳時抱怨說,在提款機領到新鈔,還特別跑到銀行向職員換舊鈔,可是職員都不換給他。真可愛也!

他們挑選價格極其低廉的布匹,並且好愛殺價,使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殺價,帶股濃濃的廣東腔調、速度偏快,很像劉德華的語言,稍不察覺,彷彿自己正置身茶樓看小報聊八卦。他們一整天在這街道晃過幾回,店家老闆都熟透透,殺價往往是半厲色半討人情,可惜他們開價太低,比起賣台灣客人真划不來。布行裏囤積的布因為空間狹窄,常常搬來挪去,有部份港仔卻不能諒解,凡是他們付款買下的布匹,若發現貨物離開原先擺放位置,便稱貨物被偷偷換過了,百口莫辯的老闆只好笑笑說無奈,彷彿日子本有許多無奈,這也不算什麼。有個近四十歲愛穿蘇格蘭紋襯衫的發仔,往來買布極頻繁,店裏遇見我,總是妞兒妞兒地叫,廣東話粗啞又濕熱,叫出多少異地工作的鄉愁。我曾經聽港仔與父親談話,提及多年前從大陸逃難經過,大霧、漁船和母親臨別一眼,他的黯然神傷投射到我瞳孔,畫成一圖千里外的迷離。

故事渺茫,像蛩音七日一循環的家傳笙歌,杳杳蒼蒼地自地底自遠方凌雲而來,將耳朵神經軟軟的纏綿。這街道年紀不超過三十歲的好年輕,但人與人的生存喘息翻來覆去,烘得它滿肚子傳奇精彩,也彷彿如此,才能更成長健康茁壯。

可是,我一定遺漏了什麼?營養?難怪老是長不高。

  我與這街道的緊密聯絡,停止在九零年代。青春期進了國中,學校生活一片歡天喜地,沸騰、擾攘,回來這街道,便彷彿高堡上的少女,只在昏暗的夜,才將長辮子垂到地面,像垂下一隻梯子般偷偷出走。我就這樣守在布行樓上,聽樓下傳來大卡車的引擎聲,郵差挨家挨戶喊,掛號、掛號,下午三點流動的豬腸麵線攤販,播放愛拼才贏……更少去找逸翔說話,偶爾學校遇見他與大群男孩走一起,兩人也不敢打招呼,隔在兩戶中間的一道磚牆,那時才真覺得好厚,好像糾結了很多心事,打不透。直到有天我上學時給車撞倒,逸翔才又和我一同上學。

 忘記上學時我們聊些什麼,總之很尷尬的罷。

 後來,逸翔先畢業,搬給我一堆他的沒用過很乾靜的參考書,那天,我絕不會忘記。夏日午後,逸翔把磚塊重的書搬到我房間,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沒幫忙搬,只是呆呆的坐在地板上一頁一頁翻他的書,並且很生氣他不考高中,天氣炎熱,電風扇戛戛轉動,他在流汗,我一直有種想咬他手臂的衝動。

 就像今天一樣,天氣炎熱。

 逸翔轉頭看見我和小塊羅紋布。

 走,陪妳對色去,逸翔說。

 「對色」是頗傷眼力的工作,不同染缸或浸泡時間略有差別,布料染出來顏色的明亮深淺也跟著改變,這街道的布多是相異染缸、浸染廠,而擺在各家布行裏層層疊各種顏色,三十種紅四十種綠。幸運的布匹很快找到買主,而囤積的布匹像是一盆一盆羊齒植物,或潑辣或羞怯在陰鬱的角落攀爬、纏繞,擁抱又綻放,等待被發掘。比如,要製作一件運動服,袖口、領口的布料與衣服本身並不相同,為使一件衣服的顏色具完整性,客人通常不厭煩的一再對色。

 顏色的界線在哪裡?  

 那麼,這街道最鮮艷的顏色會是啥?

 我覺得是她們,布行的老闆娘。「剪刀隊」陪伴臺灣紡織業一時興盛風光,而後消弭於蒼白,不復存在,女人仍舊一日三餐,顧店面攬生意售正貨庫存布,一整天忙呼呼摺疊布段、剪裁樣品,甚至於出力氣拉布、搬布,還惦記三點以前要銀行轉帳,哪幾個會腳要準時收會錢,幾點要催小孩去補習班。更注意做生意的細微禮節,與中盤商零貨商應對進退,飆的口沫橫飛都算小意思,她們的聲音,可以營造一種讓人陶醉的繁華,虹霓鮮豔,萬種風情,彷彿騎樓下一叢一叢喇叭花,高低分貝鳴個不停。她們是這街道最鮮艷的顏色。

 她們暗藏內功,熟悉各種布料,擅長從廉價的市場成衣挑選高檔貨,或者碰上那些胡謅自己賣純綿好料質的賣衣小販,也並不揭穿,又何必,這街道女人都是臺灣老闆娘,不會有傳統家庭煮婦的愚諳。香港仔最愛打趣說:『這街道女人都是楊家將。』

 像穆桂英之遇神女傳授神箭飛刀,呼風喚雨,撒豆成兵……

 難怪,這街道不需兩百公尺走透透,三山國王、福德正神、菩薩娘娘皆比鄰而居。街道一端是金碧輝煌最多偶像的碧華寺,只要願望別太雄偉,必可在此找到庇護自己的神明,像我罷,心情鬱結時就望一望笑得金澄澄的彌勒佛,連讀完西遊記內心好澎湃,跑到寺裏盯著齊天大聖孫悟空發呆。除了在碧華寺安太歲、吃素桌,也會到土地公廟點光明燈,禮拜三山國王誕辰,對不同神明祈求願望,大概算分散投資、分擔風險。這街道經營的寺廟,清幽乾淨而且沒有下棋的老人,逢年過節才熱鬧一下,成長中,有很多鏡頭是我與逸翔一起來看作醮時的野台戲、或買一支十元的糖葫蘆。我們總是太早到,只好慢慢盯著糖葫蘆攤販滾熱糖漿、串小蕃茄,如果等待時間太無聊,我們會玩起一類演戲的遊戲,逸翔一定先去摸摸小蕃茄,等老闆擺出醜臉說:囝仔痞,你手癢。接著,換我湊近逸翔耳邊說悄悄話,老闆的臉就更醜了,說:妳啊同款。這種演戲百玩不膩,那時候我們約定,要一直演,到很久很久以後都一樣。卻是什麼時候改變了?怎麼都想不起來。

 街道另一端是生意興隆二十年的藥局,是這街道唯一不以「布行」形式存在的店家。它包辦繃帶、黏鼠板,讓我昏迷不醒的暈車藥都真正受用,連阿公不舒服也要藥局老闆打一針,玄妙的一針,產生好多我的問號,貼著頭皮好癢,卻從來不敢發問。這街道像一座天平,兩端分別盛裝夢想與現實的雞肉菜蔬,人家居住其中娶媳婦逗嬰兒、跳腳罵小孩,真巧妙的血液循環,雖不偏不倚仍偶爾頭暈現象,吃幾顆普拿疼也還可以,否則太好的宗教信仰真是所有神秘力量源頭。

 信不信?我們真需要神明保佑。

 正月初一眾人來碧華寺拜拜,擠在金爐邊焚燒積成塔的金紙,悶的一串火舌直直舔上天,像一口不知是貪婪或虔誠的嘴,正凝望蒼天,激烈地傾吐好多好多話。我擠在婦人臂膀、冬日厚重的大衣、呢喃頌辭與裊裊香煙間,感覺一種嗆鼻的溫暖,長空下,火黃煙黑,燻得清天白雲都焦了,朦朧得分不清雲和煙,隱隱約約,只望見雲間煙火半人家。

 一定相信,神明聽見這街道的說話。

 否則,臨大考試前我要拜誰!

一幢幢普通房屋也不是別墅也不是茅廬,我邁開雙腳,通常大步大步走,沿途與小黃黑皮來旺阿貴打過招呼,無論多麼夜歸的日子,牠們自然醒,不吠我,而且好忠實搖尾巴舔褲管。那種歡迎法,簡直是一曲熱情的快板。

 老闆娘們每日清清布行養養植物,也努力讓街道整潔,其實,我不會說它醜。騎樓式建築,向北向南面彩色混雜的磁磚,新舊建築五樓二樓高矮不齊的沒規劃,彷彿一排蛀蟲啃蝕的乳牙,看得我眼睛好酸好酸,閉上眼睛卻又不甘心。可愛台灣人真真好愛家,只稍發達,必定屋宇翻新大大修它一番,這街道時時站立未竣工建築,斜斜看去一棟未裝鋁窗建築,骨枯枯的方洞像是孩童睜大眼睛,好清澈地仰天默禱神明保佑之類的傻話。

 這街道胡亂地朝氣蓬勃,一點不奇怪。

 「碧華街」位居三重市城東,它太嫩太年輕,要發育長大需要時間,可是還要多久?眼前一輛載卡多噴一屁股灰煙,噴得尾隨的機車騎士臉頰黑抹抹,我並不掉頭離去,想了想,記起受傷時與逸翔一同回家的向晚,天空有和平鴿在飛翔,且不住地變化隊形,像一握天空掌心的雲霞,捏揉、碎裂、眩亂反覆,好似一把開開閤閤的大傘,貪心想遮蓋住碧華街的每一寸豐腴和纖瘦。也許那時,我與逸翔走在一起,卻都沒說話,才會記下這些語言之外的風景,就像是,雖然我居住碧華街,卻不很認識鄰居、不太參與街道勞動,才對它存有汗水之外的美感,好比,我總是很驕傲「碧華」這名字很美麗,然後,司機小陳一定會用他那口猩紅的嘴說:妳─很─無─聊─

 小發財車是因應布匹運輸而生的行業,我與愛嚼檳榔的司機小陳最熟,他沒人叫車時也得整天守著自己的神駒,正午時就在發財車裏吹冷氣打個盹。我和逸翔下課時,經過小陳的車,他會去敲敲車門鬧著要進去吹冷氣,小陳總是睡眼惺忪說:囝仔痞,你手癢。如果我還斗膽起鬨,小陳並不罵人只是好無奈說:妳啊同款。

 然後,我和逸翔會滿足的手牽手跑掉。

 一直跑一直跑,不停止,十歲的我們,覺得這街道好像沒有盡頭……

 印花、刷毛、尼龍,擦身而過五顏六色的布匹,前有小口,彷彿若有光。

 周先生愛笑我們是,兩小無拆,永不分離。
  
 終究,九零年代過去了,逸翔和我經歷了青春叛逆,也拆開了。重新回到這街道才發現,二十年來作生意不用看板招牌的這街道,竟多出幾塊鐵招牌,生意卻不見得較好為什麼?也才能瞭解鄰居周先生的一雙瀟洒的眼,為什麼帶點微醺的豪氣。他老是清早就到宜蘭工廠進貨、勞動,在不經意蹙眉、喘氣間,好累的周先生還得商計著該以多少價錢賣出,小盤商在搬有運無之間所考慮,所拿捏,不只以牛奶哺育嗷嗷黃口,尚有房屋貸款保險費用、八十高堂和十八歲補習的小兒女。沒有舟楫篙舵,他們只認份地在腦海架開幾張魚網,警戒每尾穿梭的鯽魚,躍動的心思。

 布行很忙嗎?我突然抬頭問逸翔。

 又沒生意怎麼會忙,逸翔淘氣地扯我的頭髮。

噯呀!我怎麼就反射性去咬他的手臂。

逸翔高職畢業實在厭倦升學,回來這街道工作。每天睜開眼睛,搬布、摺布,跟逸翔爸出去跑工廠認識中盤商人,抽客戶遞上的煙,很睏了,還揉揉眼睛學習辨識各式布料。逸翔說,只要不讀書都很開心,而他也真的工作起勁,彷彿這街道孩子的共同宿命,凡是在外頭找不著工作,都回家經營布行,可以繼續家業賣庫存貨、專賣窗簾布,更可以順應時代潮流改做正貨加上布匹內外銷,以各式形態生存。孩提時彼此許願,沒聽過誰長大要賣布,長大後,卻有立志決不賣布的人回家賣布。其實這街道布行已經飽和,回流的人數有限,但我從來最擔心的事,也是失業後要回家賣布,像曾經有很多人不甘心在家鄉田地種稻植菜。

 怕什麼,我不就賣布賣得好好的,逸翔邊說,邊跨入鄰居布行。

 哈囉邱太太,有這色的羅紋布否?他老練地捲起袖子與人攀談,露出手臂上一道牙痕。我想,我們一定曾經狠兇狠兇地打過架,不知誰贏誰輸?

 這街道皆外地人,勤儉奮鬥好還鄉的願望曾支撐彼此,相處當然融洽非常,無所謂亂七八糟搶客人事情,絕沒想到有一天街道竟也成為故鄉,也讓不知從何而來的兩黨野狗願意定居這街道。近幾年工業轉型紡織業外移,『布市場』跟著式微,有人苦惱買不到好布,轉業去,或碰巧下雨的日子,這街道的時間行走速度突然變慢,慢成一隻大懶貓咪,緩緩地舐舔肉爪子舔去功名利祿。其實也是好愛錢的,卻只能或泡一壺凍頂烏龍或聚精會神地下棋,反正雨滴把凝姿的顏色沖淡,再沒什麼黼黻雕龍可贏過一抹茶香、一種好整以暇的情絮。留給這街道的原色原味……

 一幢幢普通房屋不是別墅也不是茅廬,我邁開步伐,逸翔幫忙扛了一匹十五公斤羅紋布。許多個陽光仍然溫暖的黃昏,阡陌交通,煙塵脹天,遠方觀音山一臉灰鴉鴉,真要看不清楚天真無邪的勞碌人家,這街道傳開融著方念華李四端聲音的飯香,沒有月光,路燈氣定神閒地在昏藍的天光中挺立,等待留校夜讀的苦孩子歸來。

本文獲 第三屆臺灣文學獎 散文類 評審獎(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