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裏，坐計程車上班，司機是個中年人，一路上都在找機會與我聊天，說是家住台北實在不宜，說是民意代表祇顧私利，說是國民道德愈發低落，又說是交通亂得分不出南北東西‥‥‥。

　　我嗯嗯嗯的應答著，祇見他左超右躲，車速如箭，偶爾還探頭窗外罵公車司機擋路；將近目的地，我忍不住勸告他，如果大家都心平氣和的駕車，交通狀況一定能夠改善‥‥‥，料不到他嚎笑數聲回我一句話：心平氣和？全台北沒有幾個人心平氣和！

　　我真是聞言而心驚，本以為那廝不過是個紅塵中的俗物，卻講得出這般有「見解」的言語。仔細想想，可沒說錯，放眼台北街頭，幾人心平氣和？

　　常聽得人家討論台北的交通問題，問題提出來一籮筐，無非是這路窄又小、汽車太多、行人駕駛不守秩序、停車場不夠使用‥‥‥，可是，很少有人指出一點－國人這些年來一直都在奉行「搶到就是我的」的人生「哲學」。

　　不知從何時開始，人們不以欠債倒會為恥，人們不以詐騙為羞，不以作姦為恥，不以犯科為羞；別人的利益，盡想歪辦法掏撈過來，這就成了自己的，士農工商等等，不羞不恥的人所在多有。

　　把這種心理推演到「交通」上頭，焉能不亂七八糟？你開車我也開車，路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好，「老子」愛怎麼開就怎麼開，超你半個車頭，我就「賺」了，搶你一次車道，我就「贏」了。你車子漂亮？我不服氣，說不定你買新車的錢是製造仿冒品賺來的，你開公車，什麼了不起！擋我的路就是渾蛋！就是佔我便宜！你開朋馳車沒什麼偉大，連碰上黃燈都不敢過去，守什麼秩序？怕死的東西！‥‥‥

　　如此這般，你來我往，似乎人人一肚子氣，隨時傾倒在馬路上，你心裏不平，我也不跟你和氣。要是有擦撞，下車來比嗓門，反正法律也不怎麼叫人服氣，無理也要吵成有理，吵贏了就是對的，至於因而堵車，那是他家的事，車子即使堵了整條路也在所不惜。

　　可惜，所謂的禮義之邦，國民居然到野蠻到不可思議，好像愈來愈少人講道理，大家拚命爭來奪去。你不爭就得被「吞」掉，你想好好開車，偏有人要撞你，別人撞了你，你若斯斯文文論是非，那麼活該倒楣，你不址開喉嚨吵一架，沒有人會認為你對，交通警察也會瞧你不起。

　　搭計程車的經驗多了，就能不時聽到以上那些「哲理」。有許多朋友同事，都有開車出事的經驗，除了少數確實是自己犯錯，多數人的看法是－誰也無法與台北街道上的各類司機講道理；車禍發生，則文明古國的優美語言立刻成了惡毒髒話的工具，你一肚子不平跟誰說去？

　　不平之氣若不消除，可預見的，台北縱然每條路都是十線道，也絕無可能改善交通；這好比－羞恥之心若是完全喪失，縱然每個鄉鎮蓋一所監獄，也絕無可能減少犯罪。而諸多交通專家如果沒想到這一層，根本就不配談交通問題。

　　談交通問題而拿一些統計數字來作證，實在愚不可及，車子是人製造的，人駕駛車子，交通問題不是「統計」可以解決的。

　　前幾年，有位學者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錯誤的導民爭利以求經濟，將來必然產生不祇經濟一端的問題。於今，此話已然「兌現」，大家心裏有數，這些年來，國民不斷的在心中累積不平之氣，除非有名有利，否則誰都不願平心靜氣，從商場到馬路上，這股氣到處流洩，匯聚成一個公認的「見解」－搶到就是我的。

　　搶到就是我的，你算老幾？這正是目前此地最值得擔憂的普遍心理。總得有足夠的力量導正人心，才談得上凡事「有條有理」，政府機關、學者專家、作家、藝術家‥‥‥以及任何有影響力有責任心的人，最好都能站出來出些力，把公正還給公眾，讓國民不再說「傻瓜才講道理！笨蛋才信法律！」

　　陳義過高嗎？不見得。如果有人認為「治心」之說太迂，那麼，咱們大可不必再努力什麼了，如果「導正人心」辦不到，那麼，咱們乾脆都混成一團算了。蓋天大地大，不如「不平之氣」大，不平之氣可以掀天覆地，豈祇交通一項問題？看看我們的教育，還不是跳不出「搶到就是我的」的圈子？任何有點腦筋的人，都能很容易將教育與交通聯想在一起，說是不懂其間干係的人一定很滑稽。

　　比較之下，此地很多「有力人士」還不如那位中年計程車司機。你能深責他言行不一嗎？你能見怪他不守秩序嗎？問題是，他若循規蹈矩，肯定會在這社會上碰得腫臉青鼻，其中原由大家明白得很，誰也不須唱高調。

　　有位計程車司機如是云：守規矩？可以，那些做官的、生意人先守規矩，否則我們不服氣！

　　「不服氣」，正是，你反駁不了他的「道理」，總不能光叫他一個人規規矩矩而任你讚營升官發橫財吧？你的惡行劣跡他見得到，他如何能心平氣和？你不走「正道」，偏要求他「上道」，這不是公正公理。

　　交通要是能「通暢」，大約政治、經濟‥‥‥都不會有問題，此說絕對禁得起推敲。我們可以如此做個總結理論－假如我們一直無法使交通能「通」，則必是國民品質有問題，而假如我們一直不去重視、糾正「搶到就是我的」的社會心病，則任何人都不夠資格指責任何一個在馬路上亂開車亂罵人的計程車司機。

　　註: 本文曾刊於民國74年7月21日[自立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