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的人真個很難分類。你打街頭走過，那來去在瞳孔裏的容顏，如杜鵑花般的開落；每個人的心都如小小寂寞的城，恰如向晚的公寓大門，門鈴不按，鐵打的門扇不開；而人人都有一雙達達的馬蹄，奔走在柏油路上，總像在追趕什麼，又很怕趕不上造成美麗的錯誤。錯誤都可以是美麗的，你想，這世上的人怎麼去分類？

　　話在回說，人還是可以分類的，黃鶴樓上看帆船，無非一來是名，二往是利，縱使千帆過盡，歸結二字不離。用這個角度來看，化繁作簡，即或世人都披上蔡琴穿的那件蝶衣，即或世人多如廖輝英口中的油麻菜籽，我們也能輕易的將世人分成幾個大類。

　　大類如何？其一是「賭你千遍也不厭倦」的人，其二是「賭你的感覺像臘月」的人，其三是「要賭就賭罷，不賭無所謂」的人。

　　先說第三類的人。這種人，隨手在街頭上抓一把，可以塞滿一輛十輪卡車。大家玩牌，招呼一聲，賭一賭罷，反正袋裏沒幾個錢，贏了是運，輸了是命；牌局結束了，還不太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換是不打牌的時候，活著麼，反正就是這樣，得志是運，失意是命，日子過了就算，大志沒有，小志一大堆，還不定那一天可以實現，偶爾買張愛國獎券，同台灣銀行賭一賭，八聯一張，買他一聯五十元。

　　就這麼看，春來秋往，律呂調陽，不管是賭錢還是賭志，一樣沒什麼「大本錢」，小小下注小輸贏；本錢丟光了，了不起縮躲起來，不賭便是，反正賭不賭都談不上什麼最美麗的悲哀。

　　你道這種人怕競爭？可能是。不過，小賭吃不了大虧，沒錢賭不傷臉，這句話適用牌桌也適用做人，所以你最好莫以自己的價值標準論斷這種人，至少這種人活著有個好處，他可以憨憨地看著別人大輸大贏，可以看著別人跳高跳得千驚萬險或是跌得青鼻腫臉。

　　第二類的人，槍頂著背也上不上牌桌，恨賭有如恨仇人。這種人有原則，事關錢財，一清二白，不貪別人的，別人也莫想贏他，雖身上也許有很多錢，叫他用來賭，肯定一個銅板會打上十二個結。

　　換是其餘人事，倒不一定這種人就不肯拿出「本錢」，該爭的，不讓步，不該爭的，由人去；大志可能有，小志也相當多，實現與否，都大致行之不離原則。

　　就這麼著，守著分寸守著心，正經賺錢正經用，看到嗜賭的人立刻寒起臉，好如臘月天，此時也，不管是趙錢孫李或周吳鄭王，一概嗤之焉。

　　你道這種人不通權？未必是。蓋恨賭的人自有思量，濫取濫予皆不與，不上牌桌去達變，顯見得這種人行事合理。而在人生爭逐場上，這種人儘管沒本錢，他也不會去動旁人的歪腦筋；就算自己本錢多多，他寧可將本求利，量力而為，不至於硬要把別人手裏的贏過來。這種人永遠不將跳高橫竿擺在超過能力的高度上，但是，你也永遠不能武斷他跳不過兩百厘米，而且，萬一他跳不過，也不打緊，他有「底」，原則就是他的海綿墊底。

　　說到第一種人了。愛賭的人，駕著十輪卡車到街頭上隨便抓一把，就能將車子塞滿。祇要有賭的機會，必不放過，不見得想贏錢，不見得會輸錢，但是由於賭性堅強，結果總是大輸大贏。換是牌桌之外，這種人極可能大志小志都一籮筐，運氣好的話，就是天大的志向都能實現；命中帶煞的話，弄不好連委任一級都混不上。一生都在賭，賭興發作起來，忘了天皇皇也忘了地皇皇，同時忘了自家有個愛哭郎。

　　就這麼著，賭個千遍也不嫌疲倦，不管是牌桌上還是人生道上，一概賭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有本錢，賭錢，沒本錢，賭命。就這麼著，你怎麼樣？你看著辦。

　　你道這種人真大膽？說的是。這種人膽汁較多是勿庸置疑的，其必然大起大落也是可以見出的；問題在於，賭牌有鬼，好作弄人，賭桌上的變化伸縮極大，一如賭徒奉為開山祖的韓信的個性，胯下受辱不妨，而登壇受拜，大將印信到手不過一日之間；嗜賭之人，一夜致富不稀奇，一夜傾家亦平常，「手氣」順，則金銀從天降，「手氣」背，則到台北新公園流浪。你不須擔憂他摔得重，這種人天生臀部裝了彈簧，祇要賭氣一口在，他就是打不死的宋江，祇要一口賭氣在，它就是捶不扁敲不破蒸不熟煮不透、響叮噹的一顆銅豌豆。

　　往回說話，將世人大三元分類，似乎有點粗枝大葉。不過，孔子云：與其奢也，寧儉，這意思想是勸人莫要太「複雜」。再說，這樣的分類法是不是準確，無關族國大計，是以並不緊要十分；這世上，本就是米養千種人，人說萬種話。比方說，天空祇一片，有人說它很希臘，有人就說了，如果天空可以西臘，那麼青菜豆腐湯當然可以很羅素，滿漢全席也可以很華盛頓。

　　總的說罷，活在這人世上，其實不必太計較這些枝枝節節，人打地表走過，無非都是「過客」，而且將來還會是「歸人」。所以有句話值得一錄，這句話適用牌桌上也適用牌桌外－蝸牛角上爭何事？敬謹奉與嗜賭、不賭、可賭可不賭三類人。

註: 本文曾刊於民國74年2月23日[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