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4 10:28:30阿盛

【文友新作】阿舅の菜園 — 黃春美

阿舅の菜園。(圖/想樂)

圖/想樂



阿舅和阿妗老來常去仁山山下走動,看著那自家三百多坪土地長滿了草,深感拋荒浪費,於是找怪手整地作畦,並邀外甥媳肅君姐和幾位山友一起來種菜,先生是其一。山友跟著肅君姐喊他們「阿舅」、「阿妗」,來拔菜的山客也都跟著喊。

阿舅提供肥料,每人認領二畦或三畦,依節氣各自買菜苗或菜籽栽種。他憑著自家後院種菜多年經驗,適時分享許多鋩角,比如什麼節氣種什麼菜、各種菜苗播種的不同間距、菜苗成長期如何施肥等等。其間,一起種菜的山友,誰做事馬虎,草拔不乾淨,他也都直指,誰的妻子不下園子幫忙,他也會在背後碎念懶惰。他認為,草吃肥料愈長愈旺,每天都要巡視,一根都不容忽視,順便抓蟲。

不多久,菜園入口處豎起PVC膜輸出的「阿舅の菜園」幾個藍色大字,在陽光下閃耀著快樂的光芒。

播種、發芽、疏苗,每天澆水與關注,大家看著菜苗一眠大一寸,菜蔬繽紛,心情爽快,於是版圖愈來愈大。採摘後分贈親友,或叫山客直接到菜園採。去年白露後多了外觀比小白菜粗大,口感類似小白菜的「蜜雪兒」,初以為山友亂取菜名,不倫不類,後來才知是交配新品種,真有其名。

有些爬藤類如茄子、長豆、絲瓜等等要架枝牽引,他們總在選舉結束後搶收旗幟,旗拆下,平鋪菜園空地,防雜草叢生,竹竿拿來當支架。而完整旗幟插在菜園,總統副總統立委各政黨候選人幫忙驅鳥,效果亦佳,唯山羌、猴子、山豬天不怕地不怕。今年的小黃瓜多數未成熟,山羌和猴子就先行採收,我們吃的是羌和猴吃剩的。地瓜葉畦多次一片狼藉,根莖從地底被扯出,幾塊地瓜殘骸的齒痕,證實肇事者是山豬。

當日採的菜蔬,阿妗得閒就幫大家揀洗。如果直接拿回家,往往夾了泥土,有些還爬著小蝸牛,跳出小蚱蜢,我最怕藏了蚯蚓。蔬菜洗淨後,不論汆燙,涼拌或熱炒都美味。然而,主婦也是有苦惱的,比如,匏仔盛產時,今天匏仔排骨湯,明天蒸匏仔,後天煮匏仔粥,再則切片曬成匏仔乾冷凍。豈止是匏仔,還有吃到膩的韭菜和大黃瓜,我勸先生別種那麼多,然而,數大是他的天堂,他仍是要種。

蘭陽冬日多雨,園子裡的菜往往在生死交關下努力掙扎。新植的菜苗,若遭暴雨猛撲,一株也不留。雨歇,補栽。不出兩日,又雨,心血往往付諸流水。長長的雨季,採摘的菜不夠塞牙縫,這時,阿妗就會孵豆芽菜分送大家。

肅君姐在菜園裡雖沉默,但最熱心,她的菜畦照顧得極好,草拔得最乾淨,自己忙完,閒不住又去幫別人。見大家四體勞作,常自掏腰包買燒餅、包子和豆漿慰勞大家。漸漸地,女人們開始埋鍋造飯,行動爐、鍋碗筷、關廟麵等,一樣樣帶到菜園裡。就這樣,有時,甲買,乙也買,而丙可能覺得不好意思,說明天他買,同時,為不失公平,有人製作早餐輪值表。阿舅認為該有個地方放炊煮用具,於是搭了鐵皮棚架,肅君姐一看,覺得似乎少了什麼,於是找人從自家公司吊來一座貨櫃屋,還裝上鐵捲門。

屋外設水槽,引自地下水。屋內左側放置瓦斯、櫥櫃,小方桌上有茶杯碗盤,上頭掛著一塊白板,記錄公款收支明細。蒜頭油鹽醬醋酒茶葉餅乾瓜果咖啡包等等,尋常人家的廚房裡該有的都具備了。還有幾箱金雞酒,是阿舅特地載來的。

菜園裡的人情就如千金嫂悶煮的那一鍋粥,綿密黏稠,彷若一家人。

年初三阿舅在菜園發紅包,一人二百,不分男女老少,識與不識,見者有份。而這天我的大姑小姑回娘家,忙,無法上山,他就託先生幫我帶回一份。清明過後,阿舅生日,肅君姐為他慶生,種菜的幾名山友亦受邀,席開二桌,阿舅歡欣。不久,他回請。又一段時間,山友集資,再次回請。農曆七月拜好兄弟,菜園亦隨俗,大家各自準備祭物,祭拜後一起到餐廳飲酒同歡。歲末阿舅請大家吃尾牙。年後又喝春酒。如此往來,一年開懷餐聚至少有六次。

還有。誰家婚喪喜慶,除相互「陪對」,都親自參加。誰當了廟宇主委,依行情「寄付」。年節,阿妗蒸粽子、蘿蔔糕分送大家。農曆年前,大家相互送禮,有人帶花生糖,有人帶膽肝、香腸、臘肉。千金嫂自家養的肥土雞殺好後一人一隻。曾是廚師的阿松,總會在家做好幾塊大尺寸披薩般的糟餅,分切後,送給大家,這種傳統道地的手工菜,裡頭有冬瓜條、桔餅,我總是等不及除夕,一餐又一餐,切菱形方塊油炸一大盤金黃,請母親過來共食。

歲月去來,忽焉十幾載,菜園裡的男人照樣日日腳套雨鞋,下園理荒穢,不知何時,一個個陸續身束護腰。女人們則因膝蓋疼痛常常在家休息。阿舅今年九十了,女兒不放心,天天陪著到菜園。而阿妗雖無法到菜園了,依舊三五天就準備吃的讓他們帶去。千金兄數度進出醫院,本來就瘦,現在骨架上只剩幾束乾癟的肉貼著,到菜園裡也只是坐坐看看。

有一天,肅君姐在菜園流著淚告訴大家,她不能再來菜園了,說是孩子不放心她年紀大了,日日清早從羅東騎機車過來,還說他們已經失去爸爸,不能再失去媽媽。孩子力勸之下,她只好清早在家讀佛經,卻仍是一星期來一次,每回都買了簡單吃食慰勞大家,有時也送肥料來。她,依然閒不住,一畦一畦觀看有無雜草,無一株躲過她眼目。

後來,有兩對夫妻加入菜園,早餐吃肉飲酒,燉煮隨興。

我平日以自己的步調爬山,偶爾「插花」去菜園看大家拔菜澆水。耐不住農事勞累之故,寧可在電腦前敲一天鍵盤,也不想在菜園裡拔草翻土,被蚊蟲叮咬。經常聽先生談這說那,如今竟有種傷感,唯菜園人情往來依舊如千金嫂那鍋粥。

日前獨自上山,下山後走訪菜園,大寒剛過,菜園一番熱鬧景象,紅鳳菜、菠菜、蔥、蒜、茼蒿欣欣向榮,支架上爬著小番茄,挺可愛的。「阿舅の菜園」PVC膜改貼在屋棚鐵柱上,壓克力板可能被風吹走了,貨櫃屋鐵捲門上貼著春聯,掛了日曆和月曆,地上一排高筒雨鞋,雨鞋旁一綑又一綑選舉後拔來的竹竿,估計再十年也用不完。


聯合副刊2024.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