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4 14:54:34阿盛

【得獎作品】流浪者之歌 — 陳甘華

堂堂轉來灣北讀大學,他都沒有來找我報到,我聯絡學校,輔導老師說剛好有些事要跟我談。

    校警引導我走進校區,我東繞西轉找到輔導室,見到輔導老師,她帶我到談話室說:學校有設特教班,課程會安排在特教範圍內,有些學生感覺來學校玩或大家一起手作活動。但堂堂從開學後住進宿舍,早上幾乎都沒有來上課,好像是有領便當的課程時,才會出現。堂堂缺課率很高,如果沒有到達出席率,可能會被退學。

    快十一點,到最後一堂課,堂堂出現在班上,因為這堂課有到,就可以領便當,輔導老師請堂堂來輔導室。堂堂來到,睡眼惺忪、油膩的頭髮與身體異味,我跟他說明我是他的保護官,有寄通知到學校請輔導室轉交給他,但他沒有按時來報到,我告誡他要好好念書,因為沒有報到,學校缺課很多,依法開立勸導書,之後他得改善到課的情況。

    報到的那天,自立社工陪他來。堂堂屬於特教生,滿了18歲,政府有搭配社工,協助學習一技之長,進入職場,雖無家人的照顧,至少有人可以關照。

    堂堂拿出學校出席紀錄,都還是缺席,社工說輔導老師說:「堂堂沉迷打電動,早上起不了床,習慣不進班上上課」,學校頗有微詞,堂堂如果不去學校可能會退學,堂堂抗議說自己有去上課,只是老師沒看到自己,老師誤記,才會缺課很多。我告知堂堂上學進教室,要主動跟老師說自己有來上課,不可再說老師亂記曠課。囑咐堂堂要為自己上大學負責任。

    到下個月堂堂對滿是曠課的缺席紀錄沒有辯解,社工說堂堂在宿舍只有睡覺跟打電動,都不洗澡,整個房間很臭,室友抗議搬走了。我問起了堂堂之前在哪裡住,堂堂說從小都是在育幼院,有一個姐姐在不同的育幼院。

    一個弱智、情障的孩子最大的資源就是可以一直念書。父親去坐牢,母親跑了,國家就是他的替代父母,地方政府成為他的法定代理人。

    從小反應慢但很喜歡拌嘴,學習跟不上,有耐心的老師,教導孩子清潔身體,整理環境的技巧,都被愛反辯的他一一抗議,不愛乾淨、身體很臭成了他的標誌,堂堂離人群越來越遠,沒有家人探視,沒有重要他人,堂堂逐漸以偷竊他人財物,滿足自己零用錢的需求。

   所有大人小孩受不了,院務開會認為堂堂不能遵守院規,決議轉介其他院所,從國小、國中、高中,美其名保留孩子的受養權、受教權,孩子在這個機構表現不好,社工再轉介其他機構,孩子學習程度不好,特教的孩子沒人在意他程度到哪裡,國小升國中,國中保送高中,高中結束,還有大學的特教班,堂堂就這樣跨縣市來到頂市的科技大學,老師能包容特教孩子學習能力慢,大家快快樂樂畫畫、唱遊、電腦圖文遊戲,我問堂堂讀什麼系,堂堂說商業管理系,我問他學到什麼,他說不出來,社工每次陪堂堂來,都是曠課紀錄。

    我詢問社工,堂堂有特教身份,學校收了他,學校有沒有安排特教職場轉介,社工說學校認為堂堂可以自己去找工作。

    社工最近開始帶堂堂去找工作,有一間簡餐店願意讓堂堂去工作。我請堂堂好好工作,慢慢學,做好就會賺到生活費。

    到下個月我問堂堂工作怎麼樣?堂堂說兩天都遲到,第三天打破玻璃杯,之後就沒有去工作了,我問工作怎麼可以遲到,堂堂說就睡過頭了,毫無愧疚感,我說:「常常遲到,被辭退了,怎麼辦」?堂堂馬上說:「不是被辭退,是我不要去工作喔」。

    到了寒假,堂堂需要搬出宿舍,堂堂也因為都沒有去上課,失去住宿舍的機會。社工帶堂堂去找房子,最後找到一間月租二千元的房間,房東表示可以了解堂堂的情況,房租降了一千,過了寒假快結束,堂堂來法院報到,我問:「你找到工作沒」? 堂堂回:「社工有給我店家,但我睡過頭了」,面臨補助不夠房租與生活費,他一點都不擔心。

    我想了一下問:「有機車修理工作,要不要試試看」?他歪著頭說:「也許可以試試看,我有摸過機車」。

    我開始跟他解說:「洋老闆機車行,剛開始因為都不會,要當學徒,老闆供住宿,每天供兩餐,學徒不是正式工作,老闆會提供生活費,老闆要求簽約三年,學成一計之長,我跟社工先帶你去面試」。我給社工與堂堂名片,社工問堂堂怎麼坐捷運?堂堂很快回答:「捷運我最熟No problem」。

    到了約定時間,我與社工到了機車行,老闆也在這邊等他,但等了半小時,堂堂都沒出現,打他的line或手機也都沒接。我與社工想,堂堂一定是在租屋處睡著了,我與社工趕去看是否來得及帶他去面試。

    我們到他的出租公寓,幾間簡單隔間房間,我敲他房間的門,叫他的名字,都沒回應,房間沒有開燈,我與社工想他大概不要去面試,趁機去外面玩了。敲門聲反而讓其他房間的室友,開門看看我們要做什麼?大家知道我們是要協助堂堂的人,都出來跟我們聊聊。

「他在公共區域抽煙,整個公寓都是他的香煙頭,叫他要掃,他視而不見,看他都沒有家人,也挺可憐的,我跟他說至少要保持乾淨,他有聽沒進,最後我自己掃」。

「看他經常跑出去,很晚有帶回用塑膠袋包的一些魚雞豬肉,感覺好像人家送給他拜拜後的東西」,「小孩子,生活不正常,看他一直拿著手機,也沒在工作…」。

   大家東聊西聊,突然他房間的電燈亮了,我們才驚呼,房間有人?敲門大叫堂堂,他緩緩開門,說自己睡著了,我問他:「我們一群人在外講話那麼大聲,講了一小時,你都沒被吵起…」,他搖搖頭。

    真是敗給他,因為時間很晚了,我跟他說請他自己依著住址去找老闆面試,如果什麼都不管,我只能開出第二張勸導書,後果請堂堂自己負責。

    其實我心裏想,他應該不會有什麼改變,這麼被動的人,覺得什麼都是別人該為他作的,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如果不行,街頭流浪就該讓他去經歷。

    三天後打電話給他,確認他是否有去面試,他說:「隔天我去了,跟老闆談好,要去工作,現在我在準備房子退租,這星期就會搬過去了。保護官,如果我沒去,你就要開勸導書給我了」。

     終於我心裡的石頭放下來,若沒去工作,他就會在學校打電動,只因為國家一個月6千元的補助,讓自己成為米蟲,沒地方住又成為學校的燙手山芋。

    堂堂搬到機車行跟幾個學徒一起住在宿舍,他走路內八,經常跌倒,不喜歡洗澡,反應力很差,經常讓老鳥大罵,老闆有時要幫忙護著他,老闆每天晚上要抓著他進浴室洗澡。洋老闆好像這幾個學徒的爸爸,一個個操心,老闆娘幫忙照顧,幾個不愛念書的孩子在這裡學修機車,但對沒有父母家人的堂堂,老闆更多了一份心疼。

    堂堂從沒有工作的經驗,不是很適應,當社工陪他來找我報到,他跟我說開學了,老師叫他回去念書,會有六千元補助,我說只有六千元,你還要吃飯,還要付房租,你去學校不是打電動就是睡覺,這樣學習有意義嗎?我打電話給輔導老師說:「孩子現在當學徒,請學校將在機車行學習當成學校學習的內容,不是更有意義嗎?」,老師說「之前都沒有這種設計,堂堂沒有到學校就是沒有學習」,我問:「老師覺得堂堂在學校,沒上課只在打電動是學習的意義嗎?」

    下個月堂堂跟我說,輔導老師說他不去學校,社會局就不會再撥款補助,我問社工只是幫他留在學校睡覺與打電動,沒有住的地方,學校有為這個孩子的全人去著想嗎?還是只想多一個學生名額留住,不管他有沒有學到東西?社工說社會局的補助就是大學的四年,不用管他們有沒有學到東西,只要有學籍就符合資格。

    這是魔鬼的交易,因為你有困難,我給你錢,但有沒有解決你的問題,我不管。

    我耐心地跟堂堂說:「洋老闆很關心你,這裏供吃住,老闆讓你學習技能,每個月一萬元,老闆幫你存在你自己戶頭五千元,你會被關心,會被叫起床,跟著師父好好學習,幾個學長也是都在這裏訓練,三年離開這裡,帶著技術與存款離開,讓自己成為有準備的人」。我希望他能聽懂。

    下個月,社工陪堂堂來,堂堂說他決定留下來了,會去學校辦休學。我問他為什麼?他沒說,但感覺他氣色變好了,衣服乾淨了,身上的異味也少很多,我鼓勵他:「可以靠著自己的能力賺錢是不是很好」。他拿翹地說:「我只會作到滿21歲,只剩一年多,不是三年喔」。

    漸漸堂堂能夠安排好自己的時間,準時與社工來報到,幾個月後看到堂堂拿新的手機,堂堂說他用自己賺的錢去買的,堂堂說現在他最高興的事就是放假的時候,找一間自己想去的店吃自己想吃的東西,看著堂堂的度假模式也跟我一樣,我知道他一定還有很多口袋地點。靠著自己的努力,好好給自己一個愜意的下午,犒賞自己。

    自立社工看著他的成長,覺得他能有住的地方,付出勞動,學習技術確實對他是重要的訓練,社工感到欣慰。

    堂堂有時會穿新的衣服來報到,我很高興,自己賺的自己買的最有成就感,有幾次我去機車行看到有客人騎機車來說要修什麼,師父上前,幾個徒弟跟在旁邊一起幫忙,大家分工把客人的機車修好,想到他們以前逃家、惹事、被警察抓,現在因為對機車的興趣在這裡學習,不再被叫壞孩子,我有想掉淚的感覺。

    老闆跟我說,大家都以為堂堂最笨,其實堂堂進步最多,一個孩子沒有家人關心,有人在旁邊在意他,引導他,讓他一步步往前,他把以前的空白補足最多。

    這樣過了一年,堂堂有了好幾萬存款,氣色好,還有半年堂堂要滿21歲了,我要為他的結案作準備,我跟堂堂說,洋老闆說學藝三年,你之後要繼續留下來嗎?堂堂說他從來沒有説要三年,結案的那一天他就要離開,之後他要做什麼再說…。

    堂堂在機車行與人有較進步的人際關係,之前幾乎沒有成功的就業經驗與人際網絡,在中南部有個姐姐,有次去那邊,也是吃一頓飯就離開了。我與社工問他怎麼準備?他說現在有存款,只要租到一間套房,他要先休息一下,找工作沒有什麼難的,他都不會擔心。

    因為沒有家人沒有穩定的技能,孩子沒有現實感,我與社工都會跟他討論各地的遊民生活方式,哪裡有在發放便當,堂堂跟我們講了一些地方,那個廟宇會發放拜拜完的祭品堂堂知道幾間,哪幾個捷運出口轉彎之地是政府默許給流浪的人生活之地,堂堂也都知道。工作與流浪都是一種選擇,只要沒有違法,「尊重選擇」是社工、調保官的守則之一。滿21歲的那一個月,我送孩子禮物與卡片,我們都祝福了堂堂,也必須辦理結案。

   幾天後我問來報到的其他學生說:「堂堂離開了嗎 ?」,學生說:「沒有啊,堂堂用自己的存款跟洋老闆買了機車,繼續留在店裡工作」。

   我終於知道,堂堂的夢想裡,除了好吃的飯,還有一輛帥帥的機車。

  

 ——2024法律文學獎散文特別獎